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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曉波:顧準-革命者的思想悲劇

    在一個革命的年代,任何一項“技術”事實上都服務于、以及被解讀為一種意識形態,顧準長期地困頓于這種邏輯之中,并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寫在前面的話

    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曾有兩個時間段走近顧準,其一是《跌蕩一百年》下卷關于計劃經濟年代的經濟史敘述,其二在創作《吳敬璉傳》時傳主對顧準的回憶。從此,顧準如一個頑固的存在,遙立在我生命的遠方。顧準出生于1915年7月1日,逝于1974年12月3日,過幾天就是他去世四十年的紀念日。


    前日,小雪節氣,貴陽凱悅酒店,窗外漫天銀杏飛舞,我在大堂里整理出這篇人物小傳。親愛的朋友,謝謝你們在這個微涼而喧囂的初冬,讀完這篇冗長的文章,在今天,我們僅能以這樣的方式紀念那位偉大的先行者和受難者,他在四十多年前提出的問題,到今天還是問題。如漢娜·阿倫特所警示的,“我們處在忘記過去的危險中,而且這樣一種遺忘,更別說忘卻內容本身,意味著我們喪失了自身的一個向度……或者說,除非經由記憶之路,人不能達到縱深。


    文/吳曉波(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1949年7月24日,剛剛解放兩個月的上海遭到三十年未遇的特大臺風襲擊,海堤被沖毀,黃浦江江水倒灌,市區受淹,連市政府大廈都水深過膝,大量檔案、稅票和憑證被水浸毀。在市政大廳里,一個34歲的青年共產黨干部帶著一群人,用臉盆和木桶把水清倒出去,然后將浸濕的檔案一份份地晾曬烘干。與所有身著黃土布軍裝的同事們不同,他穿著一條吊帶褲,這在樸素而農民氣質很重的共產黨干部中非常的刺眼。


    他叫顧準,是新上任的上海市財政局兼稅務局局長。


    這是一個瘦高個的、帶一副深度黑框眼鏡的上海本地人,他出生在南市區顧家灣的一個小商人家庭,父親開過一家棉花行。他十二歲就進了中國第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立信當練習生,在這里一干就是十三年,成了一個嫻熟的會計學專家,他編寫的《銀行會計》一書被商務印書館列入“大學叢書”出版,并被之江大學、滬江大學聘為會計課教授。顧準于1935年加入共產黨,曾任中共上海職業界救國會黨團書記,1940年他離開上海到蘇南抗日根據地工作,擔任過江南行政委員會秘書長、山東財政廳廳長等職,上海解放后,他回家鄉出任重要的財稅局長一職。據當時的上海市民回憶,1949年前后,滬上最出名的共產黨干部有三個人,除了陳毅市長之外,一個是公安局局長楊帆,還有一個就是顧準,原因是“大街小巷到處可以看到他們貼出來的治安和征稅布告。”


    顧準面臨的局面是棘手的,上海工業陷入半解體狀態,1.2萬家工廠中只有三分之一維持開工,機器業工廠停工八成以上,面粉業由于北運通路不暢,產量只是內戰爆發前的十分之一。占上海工業產值74%的輕紡業,既缺原料又無銷路,陷于半癱瘓狀態。實業家們更是人心惶惶,騎墻觀望,誰也不敢擴大再生產。工商矛盾空前激烈,工人視業主為“反動派”,有人甚至認為,應該象土改一樣,把工廠的資產直接分發給當家做主的工人們。


    顧準的工作重點是,恢復工業和盡可能多的征稅。他采取的辦法是“盡快扶植民族工商業,恢復生產,發展經濟培養稅源,打擊偷稅漏稅不法行動。”在他的兩年任期內,完成了三項很重要的、對全國工商業治理起到了試驗性效果的工作。


    第一項是重建征稅制度。


    自晚清到國民政府時期,稅制管理一直十分混亂,偷逃現象很嚴重,逃稅越多,稅率越高,稅率提高,逃稅更厲害,形成了惡性的循環。顧準實行的是“輕稅重罰”辦法,為了避免大的動蕩,他基本上延續了國民政府的稅制體系,同時則廢除了一些民憤很大的苛捐雜稅,譬如保衛團費、保安特捐、新兵安家費等等,取消了有重復征收性質的11項捐稅,此外陸續頒布了貨物稅、營業稅、印花稅等9種地方性稅種的暫行辦法。由于數年的通貨膨脹,工廠的帳面資產與實際值發生了嚴重的背離,為合理征稅帶來了嚴重的困擾,10月,顧準公布了一項規定,允許私營企業按當時人民幣物價重估全部財產價值,從而改正帳面資本額,使之接近實際狀況。這個辦法一公布,受到實業界和會計界的歡迎。


    為了保證稅收的征繳,他借鑒蘇聯的經驗,創造性地設計了財稅專管員制度,用他自己的描述是“全市組織若干個分局,每一個區分局下按地段建立稽征組(后改稱稅務所),稽征組的每一個稅務員專管若干個納稅戶。”他對上海的納稅戶進行了普查,共查出漏戶2.1萬個,實得工商納稅戶10.78萬個,全市設20個區稅務局,建立96塊專戶管理區域。顧準設計的這種專管員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顧準在上海的征稅工作很有成效。1949年5月到12月,全市的財政收入只有498萬元,處于嚴重赤字狀態,根據上級命令,上海必須在1950年的第一個季度通過發行公債和征稅的辦法收上3000萬元。顧準采取了嚴查重罰的手段,他回憶說,“這種逃稅出發和公債征募同時進行,即使確有稅法根據,也可以把逃稅戶弄得破產。于是,上海資產階級一方面通過工商聯、協商會議等大提抗議,一方面也進行非法抵抗――這一兩月中,我收到一大堆匿名恐嚇信,以致公安局為保護我的安全起見,給我配備了兩名警衛員。”


    盡管遭到部分抵制,顧準的強制手段還是起到了效果,據《上海市財政稅務志》記載,1950年全市的稅收收入達到6416萬元,比上年增加12.8倍,為舒緩全國財政的緊張作出了重大貢獻。


    年輕的顧準(右一)


    顧準的第二項重要試驗,是在中財委的統一指導下,重構了上海的產供銷體系。


    對私人工商業進行國有化改造,是一個既定的目標,也是社會主義經濟體的特征之一,那么,如何改造,從哪里切入,卻是一個很有技術性的命題。根據時任中財委主任陳云的思路是,從流通入手,通過壟斷生產資料供應和產成品銷售的方式對制造業進行控制。從1949年10月起,中財委就著手建立三個全國性的貿易公司,一是全國性的紡織公司,負責紡織原料和產成品的供應與銷售,二是全國性的土產公司,負責各地特產的產銷,三是將華北貿易總公司改組為11個專業公司,其中以內地調劑為主的有糧食、花紗布、百貨、煤鐵和鹽業,出口為主的有豬鬃、土產、皮毛、油脂、蛋品,此外設立一個進口公司,各專業公司均按經濟區劃與交通要道在中小城市設立分支公司,資金和干部統一調度。


    當原料供應、產品銷售被卡住,再加上金融業的徹底國營化,兩頭一夾,中間的制造企業自然就無法動彈,成了一塊被壓扁了的“夾心餅干”,計劃經濟的宏大構架因此胚胎初成。


    在全國的生產資料源頭被控制住后,各大城市隨即建立起相應的計劃管理體系。上海的帶頭效應當然最受關注,顧準很快行動起來,他成立國營的花紗布公司,私營紗廠不得再自購棉花,自銷成品,所有產品均實行統購統銷。為了與花紗布公司配套,他自下而上建立了大批國營的供銷合作社,還把全市的私營運貨車全部取締,新組成了一個上海搬運公司,它成為交通運輸局的前身。他在自述中寫道,“國營商業控制了重要物資在全國范圍內的流通,使得煤炭、建筑材料、糧食等項的私營零售業無法照舊繼續下去,國營商業不得不擴大到零售商業范圍中去,華東商業部分出一部分力量,組織了幾個零售公司,交給上海市管理。以上趨勢,還在急速發展,不久就擴大到建筑業范圍中去了。”


    顧準的第三項重要試驗,是創造性地驅趕了所有的外資公司。新中國成立后,在華外資企業顯然成為了新經濟體制的“不適應者”,它們將如何退出是一個廣受關注的事情。


    顧準用的辦法是提高土地使用的稅率,把外資公司一一逼走。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做法:“1949年上海接收后,我們利用1945年以后國民黨政府搞起來的地價稅,加重稅率,對私有土地按估定地價比例征稅,國有土地當然是不征稅的。征收地價稅,誰都提不出反對理由,可是嚴格征收的結果,凡是地價昂貴土地上的房產收入,都抵不上應付的地價稅。僅僅一年多,即到1950年至51年冬春,許多外國資本家都寧愿把房地產抵交欠稅,自己則悄悄溜走了。”他舉例說,“上海有名的沙遜,把南京路外灘的沙遜大廈(現在的和平飯店)和舊租界的華懋飯店(現在的錦江飯店)抵交欠稅后離開了上海。許多外商銀行、地產公司、重要洋行,上海才解放時還賴在上海不走,經過1950年春的罰款和一年多的地價稅,也紛紛關門溜走了。”


    他最后總結說,“我們沒有采用任何沒收政策,我們卻肅清了帝國主義在上海的殘余經濟勢力。”顧準獨創的“逼走法”很快被推廣到全國各城市,外資企業相繼離開中國。



    那是一個激情蕩漾的革命者的年代。上海自開埠以來,從租界的英法洋人到清帝國大臣,從蔣介石政府到汪精衛政府及日本占領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管理者。


    他們年輕,風華絕代,充滿破壞和重建一切秩序的勇氣,他們日以繼夜地工作,所有的熱情都是為了無比熱愛的國家,他們從來沒有考慮自己的私利,因而根本不可能被任何利益收買。年輕的財稅局長顧準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典型,他每天奔波于上海的各個角落,不斷地擬定各種各樣的布告和公文,與大大小小的私營業主周旋協商,他在立信會計事務所時的老同事嚴松齡回憶說,“他還是那個瘦長個子,穿一套不合身的軍服,桌上放一只大公事包,一罐香煙,說話態度極其謙和誠懇。”所有的市民和工商業者,對這樣的革命家既敬又畏。


    不過,事實的真相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復雜得多。在當時的新上海管理者中,還是有人對即將生成的新經濟制度產生了微妙的疑惑,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人居然不是別人,竟就是顧準。這是一顆悲劇的種子。


    顧準是一個忠誠的、充滿了理想主義情懷的革命者,同時也是頂級、冷靜的會計學專家。早在山東當財政廳長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公營企業存在的一些弊端,而讓他頭痛的正是他的專業所在,他說,“國營企業財務管理是我們財政工作中尚未解決的問題。”也就是說,在一開始,他就對國營企業可能存在的管理弊端產生了警惕性,這成為顧準反思國營企業制度乃至整個計劃經濟體制的起點。


    此外,他在上海采取的一些務實的治理措施也遭到了質疑。譬如,他公布的“按人民幣物價重估私營企業資產”的辦法,盡管受到工商界的歡迎,但是卻遭到了中央財政部的嚴厲批評,被認為是給上海資產階級開辟了合法逃稅的門路。這也成為顧準在兩年后被免職的重要誘因之一。他在1969年的《顧準自述》中寫道,“我對此沒有作過什么申辯……如果不允許私營企業重估資本,累進稅率的所得稅客觀上是行不通的。因此,我現在還認為這一措施是必要的。它不是一項政策性的措施,它不過是改進經濟計算的必要技術措施,也沒有開辟什么合法逃稅的門路。”


    顧準對“政策”與“技術”的理解是天真的,在一個革命的年代,任何一項“技術”事實上都服務于、以及被解讀為一種意識形態,他將長期地困頓于這種邏輯之中,并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顧準(右一)與朋友合影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就當顧準為新建立的共和國日夜工作的時候,1952年2月,這個被很多人看好的青年高級干部突然被公開撤職。


    顧準是在一場政治運動中被撤職的,事前毫無預兆。


    從1951年12月開始,一場席卷全國的“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了,這是建國后第一次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它的起因有兩個,一是中央對黨內腐敗的警惕,二是為了增加稅收,支援朝鮮戰事。


    當時,過于激烈的運動氣氛已經影響到了工商業的正常運作,華北地區2月份的稅收比1月份減少了一半,天津有4000家私營工商戶歇業,影響到40萬人生計,西南地區的月稅收也減少了一半,百貨商店的營業額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很多私營工廠停業觀望,而震動最大的正是“五毒”最集中的上海,在過去的兩個月里,市委共收到檢舉材料24萬件,200多名企業主被抓,發生48起自殺事件,死亡34人。2月中旬,中央緊急部署,決定在上海暫停發動五反運動,縣以下的五反則推遲到春耕以后。


    2月25日,主管全國三反五反工作的中央節約檢查委員會主任薄一波南下上海指導工作,28日,顧準在電臺里做廣播講話。29日,上海市委召開黨員干部大會,宣布對八個干部的處分決定,其中一人竟就是顧準。對他的處理決定是,“一貫地存在著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違反黨的方針政策,屢經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并令其深刻反省。”


    顧準對自己被突然撤職“感覺十分突然”,日后來看,他被免職的原因有兩條,一是他的“依法征稅”政策不被采納,二是“不服用”。


    在當財稅局長期間,會計師出身的顧準一直試圖建立依法征稅的體制,他主張依照稅法所規定的稅率查賬征收,強調“依率計征,控制計算”,不同意用運動的方式來征稅,他在自己主管的上海《稅務通訊》中連續發表論文,對此進行論證和闡述。他的這些想法和做法,被認為是保守的。43年后,經濟學家戴園晨在一篇關于顧準的紀念文章中說,“這種依法還是不依法的爭論,當時以顧準去職告終,而今負擔的隨意性仍是經濟工作的陋習。”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不服用”,顧準的辦事能力和學養有目共睹,可是他的知識分子氣質卻讓人討厭,據他的弟弟陳敏之回憶,有一位大區負責人曾說,“像顧準這樣的干部,我們這個大區內一個也找不到”,同時他則又說,“如果顧準再不聽說,飯也不給他吃。”1959年,陳敏之在一次會議上遇到陳云,時任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介紹說,“這是顧準的兄弟”,接著他說,“顧準就是不服用。”


    顧準被撤職后,連降數級,先是到籌建中的華東建筑工程部當了辦公室主任,接著調至新成立的建筑工業部當財務司司長,隨即再下放到洛陽工程局當副局長,1955年,又被送進中央黨校的普通班學習一年,隨后被調進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當研究員。


    ?本文為《紀念顧準去世四十周年》(上),欲覽后文,請點擊今日圖文推送第二條《顧準:時代最后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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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世間有知識分子,他的名字一定叫顧準

    學者朱學勤講過一個故事:

    在一次學術會議上,一位 境外學者質問內地同行,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你們有沒有稍微像 樣一點的知 識分子?

    面對這樣一個潛含挑戰的問題,一位學界前輩佝僂而起,應聲作答:“有,有一位,那就是顧準!”


    01

    191 5年7月1日,顧準出生于上海的一個小商人家庭。父親姓陳,母親姓顧。顧準隨母姓,在兄弟 姐妹十人中排行老五。

    1925年,顧準進入近代著名教育家黃炎培創辦的中華職業學校,學習會計。兩年后,因家道中落,無力繼續求學。

    黃炎培愛惜顧準的才華,推薦他去到潘序倫先生創辦的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當練習生。

    潘序倫是中國經濟學界的傳奇人物,先后拿下哈佛大學企業管理碩士學位與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博士學位,回國后在上海創立中國第一家知名會計事務所,致力于引進并傳授西方先進的會計知識與技術,被譽為“中國現代會計學之父”。

    潘序倫在上海浦東中學就讀時,經常考第一名,頗得校長黃炎培的賞識。

    對于老師的推薦,潘序倫不好拒絕。于是,12歲的顧準到了當時中國最著名的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


    潘序倫與顧準


    進入立信會計師事務所以后,顧準的人生一路開掛。

    三年后,憑著自學成才,15歲的顧準在上海工商界嶄露頭角;

    16歲開始在會計夜校授課;

    19歲出版專著《銀行會計》,這是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專著,被列入大學教材

    到20歲時,顧準的月薪已經達到300大洋。而同一時期的普通工人月薪10-30元。

    年紀輕輕的顧準成為上海灘職場成功人士,絕對的“金領”。

    而顧準的傳奇才剛剛開始。

    在擔任會計事務所高級職員的同時,顧準還自學了英語、日語。從23歲開始,顧準就已經在圣約翰、之江、滬江三所教會大學流利的用英語、日語兼職任教,讓那些一貫自命不凡的名牌大學學生深為折服。

    這是一個把不同事情都能干得非常出色的天才。

    1935年,顧準加入中國共產黨。

    這一年,顧準20歲。

    在上海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期間,顧準曾出面說服上海青幫大佬杜月笙,把一千件從荷蘭進口的防毒面具捐獻給在前線作戰的八路軍。

    1940年的一個深夜,顧準讀到唐代詩人楊炯的《從軍行》,其中的兩句詩“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點燃了顧準心中的愛國豪情,他決意辭去大上海的工作,到蘇南加入新四軍。

    在接到顧準的請辭信后,潘序倫非常惋惜,扼腕長嘆,“如遭雷轟電擊,心中痛苦,不知所云”。

    1940年8月,離開上海的顧準加入新四軍。他先到蘇南抗日根據地,后來又到延安黨校學習。

    在延安,作為不可多得的懂經濟規律的人,顧準得到陳云的賞識和重用,成為陳云的得力助手。

    此后七八年中,顧準在財經工作領域一路擢升。到1949年解放上海后,顧準出任上海市第一任財稅局局長,兼上海人民政府黨組成員,兼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

    那一年,顧準34歲。

    02

    擺在顧準面前的上海, 是一副舊中國留下來的爛攤子:

    工業陷入半解體狀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工廠還在維持開工;

    粉業的產量上一年的十分之一;

    占上海工業產值74%的輕紡業,既缺原料又無銷路,陷于半癱瘓狀態。


    為了盡快恢復工業,穩定人心,新官上任的顧準燒出了三把火:

    一是重建上海征稅制度;

    二是重構上海產供銷體系;

    三是驅趕不適應新經濟體制的外資公司。

    這三把火一燒,立馬穩住了上海。

    就這樣,顧準成為了上海的政治明星,被政商兩界稱為“奇特的天才”。

    顧準的確是個天才。他的工作效率驚人,最高紀錄一小時寫就70頁的講稿。

    他能一邊主持財政局會議,一邊寫稅務局年報,一邊摘記別人發言,一邊還往嘴里扒拉幾口飯。

    干部們無不贊服,都說“我們的局長有三個腦袋”。

    顧準沒有一點官架子,事必躬親,秘書陳新華看不下去了,主動要求幫他寫報告,顧準卻反問:

    “這報告是你做還是我做?”然后繼續埋頭疾書。

    顧準還 是一個非常廉潔的人。身為上海市的“財神爺”,經手過的金錢何止千萬,但他從來沒有貪過一個銅板。

    政府給他分了大房子,母親看著滿屋奢華的硬木家具,愛得擦了一遍又一遍,而顧準硬是要求把這些家具統統搬走。

    在顧準的努力下,上海迅速被改造成為中國最大的工商城市,成為支撐新中國建設的最大財源。

    1950年底的一項統計:當時的上海稅收總額,已占全國的22%。

    03

    顧準是一個“只認真理,不認權威”的人。

    早在解放前顧準擔任中共東路特委宣傳部長時,當時東路的最高負責人譚震林要在《東進報》上發表一篇縱論國際形勢的文章,顧準未經譚震林同意,就把文章刪改了:

    “這篇文章,把帝國主義國家的戰時經濟因資源枯竭造成的經濟恐慌,跟和平時期因生產過剩造成的經濟恐慌混為一談了。于是,我未經譚同意,就把文章刪改了。”

    1946年,陳同生、劉曉與顧準

    胡喬木是顧準在上海地下黨時期的上級,就曾這樣提醒與顧準直接聯系的人,“你同顧準說話時要小心,這個同道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負。他會權衡你的斤兩。要是你沒有程度,他會看不起你的。”


    在上海擔任財稅局局長期間,顧準的“認死理”“不圓滑” 也是出了名的。

    當時,上海的公交公司、自來水公司、輪渡公司、煤氣公司,四大公司全部虧本。為了提高管理,顧準提出“經濟核算”。

    然而到了年底,中財委要求“民主評議”,那是解放區的老辦法,讓行業來評定稅收數目。

    顧準的辦法,則是讓專業稽查人員進行查賬計征。

    在顧準看來,所謂“民主評議”,本質就是攤派,可能引發騷亂。而在上級看來,資產階級的賬目不可信。

    上級一再申斥顧準,要他恢復“民評”,但顧準強烈反對,堅持按照自己的方法進行。

    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對顧準給予了很大的支持,這使得顧準的方案也得以繼續執行,并且在工作中取得很好的成績。

    1952年3月稅收統計,上海入庫稅收比1950年增長了10倍。

    現在看來,顧準的強烈反對盡管看似囂張,但其實都是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公心和良知。

    顧準為人就是這樣——極真,他不容自己說假話。

    后來在回憶這段往事時,顧準說:“我認為我抵制得對,絕對沒有什么錯誤。”

    坊間還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傳聞是:

    1951年,中財部要調顧準進京擔任預算司長,陳毅征詢他的意見:“想去北京嗎?”

    顧準回答:“不想去,我想留在上海。”

    “為什么不想去北京呢?”

    “入了閣,就成了盆景,長不成喬木了。”

    這樣的回答,陳老總是理解的,但很多人聽了就覺得:“顧準這人太狂了。”

    04

    就在顧準躊躇滿志為上海的建設大干一番時,一場大難突然而至。

    1952年2月29日晚,在上海市委召開的干部大會上,顧準被宣布撤去上海市財稅局局長職務,與黎玉、顧準、曹漫之、程萬里 等共8人,被定為“三反” 斗爭中的“大老虎”,接受批判。

    坐在臺下的顧準,當場就懵了。

    撤職當晚,顧準一句話不說在辦公室坐了一個晚上,沒有暖氣,腳都凍痛了……第二天,天亮之后,顧準“使勁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在《解放日報》上,顧準看到了自己被撤職的緣由:“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雖歷經教育仍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并令其深刻反省。”

    這一年,顧準37歲,正值壯年。

    對于自己被打成“大老虎”,顧準是不服的。他曾多次要求組織上給予復查,但都被駁回:此事已有定論。

    1955年,顧準進中央黨校學習時,向學校提出要求:“請予復查。”

    但校領導回答:“學校不辦理此類事情。”

    此時的顧準對 “經世致用”死了心,表示此后不想當官了,只想做學問。

    1955年,顧準去了中科院經濟研究所。 中科院領導深知顧準之能力,寄予厚望,提出讓他擔任經濟研究所所長。

    顧準拒絕了領導的好意,他說:“我這個人,傲上剛愎,不是做官的材料,還是做些經濟研究工作比較好。”

    專心學問的顧準開始以“不顧死活”的方式讀書,他找來幾本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

    顧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很快就上手了,他為數理中的邏輯感到狂喜。

    隨后,顧準又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良好的英文功底讓他可以直接閱讀凱恩斯和斯密的原作,并且自己動手改譯資本論。

    知識讓人求實,邏輯讓人求是。

    這段時間的學習,讓顧準的視野更加開闊,也跳出了當時扎在知識分子頭腦中的籬笆,這讓他比同時代人,看得更深更遠。

    在學習和研究中,顧準敏銳地發現了當時正在推行的計劃經濟中的一些弊端。他發現,蘇聯實行的計劃經濟出現了問題,其農業、輕工業在建國后的近40年里幾乎處于停滯狀態。

    顧準為自己要不要進一步展開研究而猶豫,已經是“待罪之身”,再研究下去,會不會又“惹禍上身”?

    他在日記中這樣勸自己,想開一些,人嘛,難得糊涂,稀里糊涂過,圖個安穩不好嗎?

    “明哲保身,不是最好的選擇嗎?”當時的確有很多人就是這樣想的。

    但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感,讓顧準無法逃避。當大家都在隨波逐流時,顧準站了出來,逆行而上。

    1957年,顧準發表文章,題為《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在這篇文章中,顧準提出:“應以市場價格的自由漲落來調節生產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

    當時,舉國上下加快推進計劃經濟體制,這篇文章引來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于是,這篇《試論》被定性為“大毒草”。

    顧準的思想實在是太超前了,這個離經叛道的觀點,后來被寫入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

    由此,顧準也被譽為“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

    這一年7月,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

    蘇聯專家前來黑龍江,對中蘇邊境黑龍江水資源的利用進行考察,計劃修建大壩。中科院便派竺可楨、顧準等人陪同考察。

    蘇聯方面提出要把這個壩址建在黑龍江的上游,這是一個對蘇聯有利的方案,但對中國不利。

    中方提議,把水壩建在黑龍江的中下游,這樣比較公平。

    但是蘇聯方面的專家非常傲慢,堅持要把大壩建在黑龍江上游。

    顧準當時就火了:“憑什么所有好處就是你們的,造成的損失就歸我們……”

    于是,這次考察最終不歡而散。

    但中方有一些人認為顧準不對,怎么能頂撞老大哥呢?顧準就罵他們是“洋奴”。顧準還援引自己豐富的歷史知識,說蘇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顧準是在維護國家利益,卻讓一些人不滿了。有人向北京打小報告,說顧準“反蘇”。

    剛發表《試論》招來的風波還沒平息,又加上頂撞老大哥這一條罪名,顧準的厄運隨之而來。

    1958年4月下旬,顧準第一次被劃為“右派”,并且被開除黨籍。

    05

    1958年5月,顧準下放到河產贊皇農村參加勞動改造。

    在這里,生活是極其艱苦的,顧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左腳腫,今上午下糞塘子。”

    “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

    “擔水擔糞已很久了,都用左肩,左股骨下挫。”

    即便遭受到如此打擊,但顧準的“犟脾氣”仍然改不了。他在日記中說:不愿做“馴服工具”的家雀,要做自由思考的海燕。

    他經常當眾“大放厥詞”。

    在參加“大煉鋼鐵”時,顧準批評土法煉鋼是“一場蠻干”,“得不償失”。

    他對當時一些人的浮夸風也很不滿,批評他們是在“睜眼說瞎話”。

    這些“大放厥詞”被人告發,后來都成為了他的“罪狀”。

    作為知識分子,顧準的最大弱點正在于此:

    “發現了社會的錯誤,看見了社會的不公,讓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昧著良心說假話,那不可能,這樣不配稱知識分子,更沒臉在世上做人。”

    06

    1961年,顧準終于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被調回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當研究員。張聞天和孫治方成為他的領導。張聞天是“特約研究員”,孫治方是經濟所所長。

    顧準對這份工作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除了完成所里派給的會計研究任務,還饑渴地閱讀當時只有中科院等極少數單位才有的各種哲學、歷史、國際經濟方面的期刊和資料,甚至是當代西方學術最前沿的著作。


    顧準的讀書卡片

    在經歷了生活的種種折磨以后,顧準不是為自己的境遇傷心,而是 流著淚,握著拳頭,暗暗發誓,一定要“為這塊土地上活著的人尋找一條出路。”

    顧準燃燒的熱血從來沒有冷卻,他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他覺得整個國家都在支付著沉重的代價。而自己所能做也必須去做的,是點亮一盞燈,照亮前方的道路。

    這時,顧準的“犟脾氣”又犯了。

    在經濟所,他再次呼吁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則,還在國內首譯了熊彼特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

    顧準察覺出當時采用的蘇聯會計制度弊端重重,在經過多地調查后,他寫成《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一文。

    這在當時是很危險的,有人警告他:“誰要是在根本上反對現行的會計制度,誰就得準備戴上右派的帽子。”

    顧準硬氣得很,他說:“我不怕再戴一次帽子。”

    1964年,張聞天寫了一篇調查報告, 提出開放集市貿易等建議,沒想到卻被批為“資本主義復辟”,和經濟所所長孫冶方一道被打成“張孫反黨聯盟”。。

    在批判“張孫聯盟”大會上, 其他人都忙著與兩人劃清界限及落井下石,顧準卻站起身來,一揚眉說:“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顧準也因此而遭受牽連,“被認為是張孫反黨聯盟的黑智囊。”

    恰在此時,顧準的外甥宋德楠和清華、北大同學, 自發組織的研究馬列主義的學生社團,被定性為“大學生反黨集團”。

    于是顧準想當然地又被認定為“幕后操縱者”。

    這讓康生大怒,秘密下令:逮捕顧準。

    就這樣,1965年春,顧準在家中被再次帶走,又一次戴上“右派”的帽子,下放勞改。

    于是,顧準就成了全國唯一一個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07

    再次被捕后,顧準依然是一身傲骨,這也使得他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顧準的學生吳敬璉后來回憶說: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著:“我就是不服!”

    顧準被捕后,被要求按指定“咬人”。很多人在這個時候,會為了自保,不得不 出賣別人。

    但顧準絕食抗爭,堅決不開口。

    對方怒了,狠狠扇過來一記耳光。

    顧準干脆把臉送過去,“你要打,行,我讓你打。”

    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后,看著顧準的一臉不屑,竟然慫了。

    易中天在《走近顧準》中有一段記敘:

    不就是毒打嗎?那好,干脆把臉送過去,讓你打個夠,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頭彎腰“坐飛機”嗎?哼!你別看我前面的頭都快低到地面了,其實,后面的尾巴快翹到天上去啦!


    顧準從來沒有干過落井下石、 出賣他人的事。

    很多知識分子在明里暗里的互相 揭發時,顧準言語鏗鏘地說:“你們手上都有血,而我沒有!”

    顧準此言,至今聽來仍然令人震撼。

    這個正直的君子, 堅守真理,也捍衛人格。 他不畏強權,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以死抗爭。

    顧準的骨頭,從來都是堅硬如鐵,敲起來是錚錚的響。

    08

    只有面對家人時,顧準的心會軟下來。

    每次挨完批斗,他擦一把臉,埋頭就抓緊時間搞翻譯,“想掙些稿費來補貼家里”。

    顧準與妻子汪璧于1934年12月結婚,一直感情甚篤。結婚后,顧準和汪壁兩人都在上海做地下革命工作,他們在上海的家就是地下黨印刷宣傳品的一個點。在一次危急之時,汪璧曾和顧準的母親緊急燒毀印刷品。

    自1958年4月顧準被開除黨籍后,妻子汪璧對他始終不離不棄,悉心照料他的起居生活。

    顧準苦悶時,妻子汪璧就勸他多讀書,還會準備一些小說,親自讀給他聽。生活上最困難時,汪璧就用自己的工資來養活一家人,讓顧準用自己的錢都拿去買書。

    顧準在被下放勞改時,經常郁郁寡歡,最盼的就是接到妻子的來信,能在大半夜哭出聲來。

    顧準和汪壁共育有5個子女。顧準對妻子說,期望孩子們長大以后還能像魯迅說的那樣,敢想、敢說、敢怒、敢罵。

    1966年春節,顧準從下放勞改的農村返家過節時,多年來一直承受巨大壓力的妻子汪璧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因受顧準牽連,汪壁連遭批斗,還被開除了黨籍。顧準十分理解妻子的難處,“想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此后不應該再害親人,忍受感情上的牽累,痛快地同意了。”

    離婚時,汪璧說:“一旦摘了帽子,還可以復婚,現在是為了保護兒女的安全。”

    多年來,顧準四面八方受敵,妻子是唯一可以傾訴的人。顧準癡癡地盼望著破鏡重圓之日。他每周給妻子寫信,汪璧每信必看,但從來不回。

    1967年的一天,顧準收到一封斷絕父子父女關系的聲明,約定“生不相見,死不相別”。聲明最后,是四個孩子的簽名。

    看完信后,顧準的手抖動了好久。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顧準常常半夜驚醒。

    與顧準離婚后,汪璧并沒有過上輕松的日子。1964年,顧準被再一次劃為“右派”后,家中留存著一大摞沒有寫完的文稿,妻子汪璧誤以為是見不得人的“黑材料”,將其漚爛后扔進抽水馬桶。由于資料太多了,以至于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

    她最終被檢舉,落下一個“銷毀罪證”的罪名。重壓之下,汪璧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1968年4月8日,汪璧服了大量消毒用的“來蘇爾”藥水后,離開了人世,時年54歲。

    直到1969年,顧準才得知妻子的死訊,悲痛欲絕。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但我還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顧準一生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他曾說:“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據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臺燈。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

    顧準后來下放干校時,他向張純音借布票,并在日記中寫道:

    借張純音布票二尺,買維尼綸混紡布三十尺…用大量素白維尼綸混紡布,枕套被里都是。這次整理起來的被服,大體可以用到我長辭人世之日。服喪從白,自古禮也……

    他不能公開悼念亡妻,便想著多買一些白布,做成白色被套、枕套,以此寄托哀思。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顧準還對弟子吳敬璉說:“我這一輩子,只愛過她一個人。”

    09

    妻子去世后,顧準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做學問上,他用書籍和穿越時代的思考來支撐自己度過那段灰暗時光。

    顧準的弟子吳敬璉回憶道:

    “每天清晨,他背著一只軍用書包,內揣兩個冷饅頭,就去圖書館讀書,黃昏歸來,點一盞孤燈繼續夜戰。他常常劇烈地咳嗽,痰中帶血,卻也并不在意。”

    他讀希臘城邦、讀資本論、讀黑格爾……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的營養。


    顧準讀書批注

    顧準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有一天,工作隊一干部訓斥他:“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

    過了幾天,顧準拿著一本“正經書”去問這位干部:“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

    這位干部答不上來,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不讀《圣經》,就根本讀不懂列寧。”

    從此,工作隊的人再看見顧準在看書,便繞著走,以免尷尬。

    浩大的閱讀和孤獨的思考,讓顧準變成了優秀的思想家。

    在1973年到1974與六弟陳敏之的通信中,顧準系統地闡述自己對古希臘政治史、歐洲文明和宗教、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直接民主和議會民主、辯證法和神學等一系列的批判性思考。

    顧準平反以后,這些通信以《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為書名,結集出版,其中閃耀的思想之光不勝枚舉,但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句話,最能概括其思想內核:

    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

    顧準《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手稿

    顧準相關文集的出版,稱得上是石破天驚,驚醒、啟發了很多人。

    王元化說:“許多問題一經顧準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促使你去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李銳說:“1959年以后,我也在思考。但是顧準的思考深得多廣得多,許多根本問題,于我來說,他是先知先覺。”

    李慎之說:“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照亮了很多前行的人。”

    10

    1974年11月,顧準的生命走到了黃昏。經常咳血的他在北京協和醫院檢查后,發現已經罹患肺癌,而且是無法治愈的晚期。

    因為顧準的“右派”身份,醫院不敢收他住院,只把他放在急診室外的走廊里。

    顧準的新四軍老戰友駱耕漠得知這一消息后,盡管已經因青光眼近乎雙目失明,仍然掙扎著摸出家門,沿著墻角趕到醫院,找到新四軍時期的“紅小鬼”、時任協和醫院黨委書記楊純求情,總算讓顧準住進了病房。

    此時的顧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了”,他一邊奮力趕著文稿,一邊盼望著完成一個心愿——見兒女一面。

    但子女們一直沒有來。

    為了能在生命的最后關頭見子女一面,顧準甚至不惜折了自己的傲骨。有人找顧準談話,告訴他只要在認錯書上面簽個字,就可以摘掉“右派”這頂帽子。

    顧準一口回絕了,他表示自己不能接受承認錯誤。

    直到有朋友勸:如果你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了。

    顧準這才用顫抖著的手在認錯書上簽了字,當場流下眼淚。他對駱耕漠、吳敬璉說:這是奇恥大辱。

    只可惜到最后,子女們還是沒有一個人愿意來。

    在11月15日,顧準寫下遺囑,最后一句是:祝福我的孩子們。


    顧準是一個有強烈愛國心的人。

    早在抗戰爆發后舍棄富貴投身革命時,顧準就已經做好了隨時將整個生命獻給國家的準備,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中國的復興。

    在得悉自己是肺癌晚期后,顧準趕緊把弟子吳敬璉叫到了醫院,鄭 重地叮囑:

    “中國的‘神武景氣’一定會到來的, 但是什么時候到來不知道。所以我送你四個字:待機守時。一定要繼續我們的研究工作。為了抓住這個機會,中國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理論思維。總有一天情況會發生變化,那時,你要能拿得出東西報效國家。”

    1974年12月3日,顧準去世,終年59歲。

    顧準去世后,吳敬璉親 手把他推進了太平間,然后號啕大哭

    多年后,吳敬璉依然記得那天 的情景,他說: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疾惡如仇卻又充滿愛心、才華橫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傷神……”

    “回家路上,我覺得特別特別冷,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但想起顧準,心里便有了溫暖。他走了,但給我們留下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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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 顧準逝世三十五年祭

    合傳媒摘要:

    他認識世界的目的并非知識分子式的智力滿足,也不是為了“為芻堯獻”,更不是為了向誰證明自己是對的,他所作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滅和重建,是為了這塊土地上的人,活生生的人。還有我們這樣的后代。


    本文轉自作者博客


    三十五年前,十二月三日,零時過后不久,顧準在風雪夜去世。寫這篇文章,了解他,紀念他,感謝他。





    1




    1952年,37歲的顧準被撤去上海市財政局長職務。


    關于這次撤職,沒有檔案材料,只有一份當年2月29日新華社電訊稿的幾句話“顧準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屢經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


    人人穿黃布軍裝的年代,一個穿背帶褲,玳瑁眼鏡,在跟弟弟的通信中常常用“睥睨”二字的人,得到這個評語不奇怪。


    他不是出身望族,12歲在上海會計師事務所當學徒養活一大家子人,十五歲已經寫出中國會計業的最早教材之一,大家都承認,“整個大華東地區找不出他這樣有才干的人”。


    但是這個人“不服用”。中財部曾有意調他,但他堅持留在上海“一入閣只是盆景,長不成喬木了”。不光不去,他還不同意上級“民主評議”的運動式征稅的方法,認為應該按法律規定的稅率來征,不光不同意,還連續寫文章來論證誰對誰錯。


    他被撤后曾有人為他申辯,一位領導說“顧準不聽話,不給他飯吃”。


    撤職當天,他一句話不說在辦公室坐了一個晚上,他的秘書陪著他坐了整整一個通宵,沒有暖氣,腳都凍痛了……


    天亮之后,他“使勁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一個人在盛年時由狂熱汲于嚴寒,是什么心情?


    有相似際遇的李慎之寫過“我覺得我的精神暫時是破裂了。舉一個例子,我現在絕對不能聽我所深愛的音樂,因為它會引起我無可忍受的混亂的反應,我覺得,貝多芬的慷慨悲歌,莫扎特的無邪的遐思,現在對我都是不相干的。一個人在能夠喜悅或者能夠悲哀以前,首先必須自以為是正直的,是誠實的,然而我卻不能”。


    撤職沒有具體原因,顧準連檢查都不知道該怎么寫,他想寫民主評議的事,被人叮囑“不要寫這個”,他連批判他的會議都沒權參加,市委簡報上的顧準檢查,是由他的繼任代寫的。


    不聽話,不服用的結果,是被剝奪參與這個世界的權利。


    那段時間里他“別無一事……夜不能成寐,臥聽馬路上車聲雜沓,漸漸沉寂,到又有少數人聲的車輛開動的聲音時,也就是天色欲曉了。”


    但他沒有李慎之式的自我懷疑,當然有激憤和悲挫,但從他的日記來看,從來沒有過靈魂深處的破裂,他的獨立性保持終身。


    他只是要求復查撤職事,被駁回,答復是六個字“此事已經解決”。





    2




    朱學勤曾經提過一個問題“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并不缺少道義激情,也不缺少思想勇氣,卻沒有一個人像顧準走得那樣遠,挖得那樣深,何以如此?”


    顧準并非天才,他的思想是一步一步形成的,你幾乎可以看到他一根一根把腦袋里的樁子拔掉的過程,這也是他的可貴——因為這意味著這種路徑其實人人可為。


    剛離開高位的時候,他的思想其實還比較正統,很典型的在體制中成長起來的人,認為自己命運的原因只不過是“遭人陷害”,沒想過要做更深的反思。只是回頭看自己身居高位時的傲慢之感,覺得好笑,說那時只是“小職員哲學”——徒有一點囫圇吞棗的報章雜志的學識,卻“才子式的亂闖亂撞,碰到對的,就干一陣,碰不對了,就倒一次霉,思想的細密化,過去實在不夠”。


    這好象也是賦閑的人常見的反思,并無特出之處。


    一月之后,他找了幾本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覺得在階級斗爭和政治動向之外別有天地,他試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里,一直到1955年進中央黨校為止,全部業余時間都用在數學上。


    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很容易上手,為數理中的邏輯感到狂喜,以至于沉醉其中,深夜受寒,得了急性肺炎。


    不過他很快跨越對三角尺和圓規的單純迷戀,他說“邏輯只是工具,研究經濟一定要研究歷史。”


    他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英文是他的另一大重要工具,他依靠這個大步跳出了當時扎在知識分子頭腦中的籬笆,正好又趕上中央黨校在學術上的黃金時期,書盡管有限,但他已經可以直接閱讀到凱恩斯和斯密的原作,自己動手改譯資本論。


    朱學勤說,后來那一代知識分子未能象顧準的成就,是因為“知識大限以及邏輯乏力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知識讓人求實,邏輯讓人求是。


    但是,我一直有一個疑問,那是一個會把人席卷而去的時代,他怎么能在風暴中趴在地上緊緊扣住這兩顆石子,而不被吹走,甚至連氣息都不沾染?顧準后來說過,這一年的生活讓他養成‘讀史’的習慣。這種習慣的好處就是“樣樣東西都要自己學著去判斷”。


    習慣一旦生成,就會自動帶著人去往未知之地。





    3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也不存什么經世致用的念頭時,功利也就自然消失,他只是以“不顧死活”的方式讀書,作筆記,下蠻力,用笨功夫,來解開思想上的迷惑。


    1956年4月,他開始思考凱恩斯為資本主義開出的藥方是否會失效?“我作過一個摘記,認為不會。”他說,“可是,(蘇共)二十次大會的報告不是這樣說法。這是說,我與他們(美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是一致的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喃喃自語“這糟糕不糟糕?”


    但他無論如何在邏輯上不可能認同計劃經濟體制“目前這一套規律,是獨斷的,缺乏繼承性的,沒有邏輯上的嚴整性的”,他譴責斯大林“以道德規范式的規律吹噓、粉飾太平的理論來描寫社會主義經濟……這個理論體系,看來是注定要垮臺的”。


    幾天之后,在中央黨校的研討會上,他忍不住想把這想法拿出來說說,跟別人討論一下價值規律的作用,這個時候,中國的計劃經濟剛剛全面推行4年。“這個題目,不必討論了吧”學員說。他只好收起來了。


    他已經看到了那條醒目的紅線,他在日記里規勸自己“可是不能繼續弄了,再弄要出毛病的”,也有頹唐之感,“過過家庭生活,滿足于幾間房子,積幾個錢買個收音機,老來準備結庵黃山拉倒了吧”。


    張愛玲看曹雪芹增刪十年的紀錄時感嘆“看到了天才的橫剖面”,我看顧準那兩年日記時也有這樣的感受。從這橫剖面中可以看出,人的心靈和頭腦并非天賦,它們是一步步變得強壯的。7月3日,他終于情不自禁,又是痛痛快快地向“出毛病”的方向走去了,“那篇文章已經寫起了,歷史上第一次寫東西沒有像這一次這樣費勁的……反復改稿,都更加強調價值規律的作用,直到它明確地與一切經濟工作中都應該政治掛帥的指示相對立為止”。他使勁推開了馬克思所說的“地獄與科學共用的大門”,這扇門一旦推開,從此不能再有任何怯懦和猶豫。


    推門而入時,他已經看到了未來會發生什么,1964年,他翻譯熊彼得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里面有一句話“在民主法治制度缺失的群集環境,道德上的限制和文明的思想方法或感覺方法突然消失,……使我們面對誰都知道、可是誰都不愿正視的各種毛骨悚然的事實……”他精確地預言,“中國的政治空氣的大改變將從一年以后開始”。“在屋檐底下躲暴風雨,一定要躲過去”他寫道。





    4




    “觀察,而不是憤慨,可觀察與紀錄的就多。”1960年,他被劃為右派,去農村之前在日記里寫道。


    他在河南商城勞動改造,他腰不好,拿的又是短鋤,有時只能雙膝跪在泥里,靠雙臂支撐著爬行,雙膝破損,臂膀全部紅腫了,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但他寫道“也只是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才有機會學習我國的農村經濟這門課”。


    早已經沒有了在上海時穿背帶褲的習慣,他的新工作是撿糞,因為饑餓,糞越來越少了,他需要站在別人邊上,等著人家拉完。衣服上全是糞,他可以不再用工具,“直接用手撿起來”。


    這樣每天15,6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之后,他在日記里對自己有抱臂旁觀的總結“充裕建設中的勞力來源,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凡是這樣的隊伍,軍事化程度高,效率遠高于民工……政治掛帥就是用政治手段來實行經濟目的”。


    1959年秋冬的河南,勞動隊三餐只吃紅薯葉子,但在他眼里“已經是天堂”,大量的篇幅都在紀錄他每天能找到的吃的,甚至偷的東西。他難以掩飾自己的卑微之感“人變得下流了”。


    “哀鴻遍野”的饑荒中,他已經沒有余心再象1956年那樣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激憤了,連感喟都沒有。他在日記里寫下所見的浮腫,死亡和人相食的慘劇。


    他分析當中的歷史必然“旱與災二者之后,決心對地球宣戰,從歷史命運說,是有某種必然性……減少農村人口以改變糊口經濟的現狀,除此之外,寧有他途?”


    我讀到這兒,以為他這種讓人心寒的冷靜是來自斯賓諾沙式的史觀“不贊美,不責難,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認識而已”但是再翻后幾頁,他回憶到寫這一段時“心臟一陣陣絞痛”。這句話象刺一樣扎了我一下。可能是這瞬間,我理解了他——他認識世界的目的并非知識分子式的智力滿足,也不是為了“為芻堯獻”,更不是為了向誰證明自己是對的,他所作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滅和重建,是為了這塊土地上的人,活生生的人。還有我們這樣的后代。


    他當然有憤怒,他不回避它,也不想裝扮成漠然的旁觀者,他只是從憤怒出發,向遠處走去了。


    他為哀鴻遍野時卻努力求飽感到羞愧,但是,他說他要保存自己,“至少應該記下一個時代的歷史,給后代一個經驗教訓。”“大聲說話,理應有此機會”,他寫道。


    1960年1月,他用扁擔挑著行李回家,“從此一步步進入城市生活了,1959年秋冬,厲行上調,城市供應一定比較順利,可是這個農村哪!”他再一次寫道“我禁不住一陣陣的心頭絞痛!!!”。





    5




    1960年之后,到他第二次被劃為右派為止,將近十年,他沒有日記留世。我只能找到他的一段紀錄。


    從1966年9月起,到1968年8月監管開始為止,我(一)把書架上從前讀過的歷史書從頭復讀一遍,又讀了乾隆“御批”通鑒;(二)系統地讀了馬克思全集二十余卷,《資本論》三卷,其他一些馬恩著作,以及手頭所有的和馬恩有關其他作家的著作;在以上兩項工作中,摘抄了二三千張卡片;(三)系統地讀資產階級經濟學;(四)因為要了解他們說的究竟是什么,需要補充數學知識,費四五個月時間,復習代數,讀微積分,讀線性代數,最后一項只開了一個頭;(五)過去有過經驗,翻譯是精讀的好方法。于是在讀了一批資產階級經濟學著作以后,著手翻譯喬安?羅賓遜的《經濟論文集》第二卷,和約翰?密爾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以及它在社會哲學上的若干應用》。前者已全文譯完,后者譯了第一卷的四分之三。兩者合計,已成譯稿約四十萬字。1968年8月監督開始擱筆。


    所以,紅衛兵讓寫罪行交代時,他在自己的大字報上只寫了兩個字“讀史”,貼在墻上。


    紅衛兵讓他解釋,他說“最近什么也沒做,只讀了些史書,只能這樣交代”。


    事后他對張純音說“這是一個非常的歷史時期,冷眼旁觀這一切,只當是在讀史,看中國向何處去”。


    他并非刻意寧為玉碎,當初在勞動隊時,他在日記里也寫到過為了少受折磨,“卑躬屈節,笑靨迎人已達極度,困苦嫌惡之感,痛烈之至”,但他始終有自己的底線,“文革”初期,在河南明城,外調人員要他寫材料說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瓜葛。顧準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對方當即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干脆把臉送過去。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后,終于打不下去了。


    與他一起下放的吳敬璉說“我也還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著“我就是不服”時的神態”。


    他可以接受自己是牛鬼蛇神和反革命,他從改造地回到家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就是反三面紅旗,我不反誰反?”但他不接受道德上的潑污。他從小就極倔強,老師在他作文上寫“貓屎狗屎,臭不可聞”,他當眾撕碎“既然臭不可聞,留它作什么?”樓肇明與顧準下過棋,曾說很不敢恭維他的個性“尤其在復盤時,他往往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對我的漏著、昏著特別敏銳,我雖然贏了棋,卻終是給他不留情面地指斥訓誨一番。他明明白白下輸棋,卻像一位十足的贏家。


    后來他聽說,顧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有一天他看的時候,被軍宣隊的一位參謀發現了,便訓斥他,“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過了幾天,顧準拿著一本《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去問這位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這位參謀答不上來,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不讀《圣經》,就根本讀不懂列寧。”軍宣隊的人從此有意識地避開顧準,即使看見他在看書,也繞著走,以免尷尬。


    樓說從那之后他理解了顧準“到頭來,在局外的觀局者看來,似乎被監管的對象不是他,而是監管者自己。不認輸,不服輸,甚至倒輸為贏,顛倒被欺凌和被侮辱的處境”。





    6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歷盡劫難之后的八十年代開始沉痛的反思,回到的是巴金式的常識“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而顧準卻在文革沒有結束的年代,不僅要做一個人,而且已經對神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他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他用笨重的力量返身逆流而上,一直上溯到馬克思所尊崇的黑格爾哲學的源頭,看到了杯子的底上刻著“神”這個字——“歷史唯物主義有一個前提——存在一個必然規律,而這個“圖式”沒脫離宗教氣味,不是以發現自然界與社會歷史的奧秘,不斷增加認識程度為其全過程,而要求一個世界圖式,由此建立目的論,建立必然與自由等等一套倫理觀念的東西”他評價它“絕對真理不外是神界或是神界的化身”。這種智力上的進取,不是跪倒在世俗權力腳下的人類頭腦能夠創造出來的。他引述普羅米修斯的自白:“說句老實話,我憎恨所有的神——這就是哲學本身的自白,哲學本身的箴言,是針對著凡是不承認人的自覺為最高的神的一切天神與地神而發的”。


    這也就是他的信仰——人的自覺性是最高的神。有了這種窮盡事理的邏輯,就不可能扯謊,也不可能屈服。





    7




    他的妻子汪璧,原名叫方采秀,結婚的時候,他們都在做地下革命工作,顧十九歲,她二十歲,一起流亡,他當時發表文章的筆名多是“懷璧”,情意拳拳。


    他說過,她是他唯一可傾訴一切的人。


    他被撤職后,“我對她說有些寂寞之感,她說讀書了就不寂寞了,這是對的”。


    每周六,她都準備一冊小說讀給他聽,他喜愛《安徒生童話》。她出差,他在日記里寫“悒悒寡歡”他打成右派到商城后,日子已經難熬起來了。“接秀信,語句公式化,來商城后第一次半夜嗚咽”。這話讓人心碎。她讓顧用自己的40元的生活費買書,她自己的工資用來撫養五個孩子和一個老人。他記下唯一忘憂的時刻,是雨雪中的凌晨四點半,在外廚房幫著燒火,“火大,有幸福之感,一時腦袋中想起想寫的東西都忘卻,簡直是陶醉了”。


    1966年,他被秘密羈押,在自述中說“我在監獄中的態度非常頑固,直到了死不悔改的地步”他是全國唯一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他的母親這時已經八十多歲,在屋子里只語無倫次地重復一句話“我怎么還不死呢?我怎么還不死呢?”他從被關押地回來把母親送到山西的妹妹家,臨走的時候,他的母親“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響”。那是他們母子的訣別。


    大雪的小年夜,妻子提出離婚,他痛快地答應了。他是從那之后得了心臟病的。方采秀給家人的信中曾說,一旦摘帽,可以立即復婚,顧準對此抱著迷信般的希望,在周口店里他痛苦于“刮胡子刀盒被馬蹄踏碎,鏡破之讖”他仍然每周給妻子寫信,方每信必看,但不再回。他們商量過,為了保護孩子,寧可讓他們認為父親是錯的。他們之后只見過一面。他回家想看望家人,看見她滿口的牙都脫落了,嘴癟著,一臉病容,極度憔悴。“你害人害得還不夠嗎?”她說。他“實在不忍心”,走了。


    冬天冷,他寫信說回來取衣服,到了門口,發現所有的衣物都被放在門外,門關著,他久敲不開。走的時候,他把一張存折和糧票從門下塞了進去。回到單位,他收到一張四個孩子簽字的脫離父子關系的紙,把他的戶口和糧食關系也轉來了。


    他在日記里寫“從此以后,就連他們每月寄糧票來的字跡也看不見。我想念他們。”


    1969年,他預感到妻子出事了,他向組織保證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改造,二不影響下放,組織告訴了他實情,但是“死期,死況,遺言,一概不知”。


    汪壁是因為被揭發在5年前曾經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資料”而自殺的,她把他的所有手稿用水浸濕,揉爛,再放到馬桶里用水沖下去,資料太多了,以至于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這樣的事情,在解放前的革命年代里,她也為他作過。


    他唯一得到的悲憫,是他可能終生都不知道,汪璧是喝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的,死狀極慘。


    她的遺書只有一句話“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她對孩子都沒有留下遺言,兒子說,她離婚是為了我們孩子,內心非常痛苦,在提出離婚之前,已經有自殺的念頭。只有顧準明白“她已經實在支持不住了……”


    他寫知道死訊后“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然后他寫“但我還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在那之后的日記里,他再也沒有往年的汪洋恣肆,幾乎看不到任何個人化的議論和描述,僅有三次從夢里“痛哭而醒”的紀錄,都是關于妻子的回憶“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據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臺燈。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


    他后來看《茵夢湖》,寫一個人失去自己所愛的女人,孤獨終老,他淚流滿面地看完,還書的時候說“哀而不怨,哀而不怨”。


    吳敬璉說“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還跟我說了一句,他說他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


    他身上,我才理解了胡適說過的話“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唯一方式是忍受痛苦——這話也適用于愛國與學理”。


    顧臨終前,簽了認罪書,他哭了,他說這對他是奇恥大辱,但也許能改善孩子們的處境。


    但那還是1974年,他的孩子拒絕在他臨終前來看他,“在對的事業的熱愛和對顧準的憎恨之間,是沒有什么一般的父子關系可言的”。

    顧準與母親、妻子和五個兒女的全家福


    12月3日凌晨,大風雪,他去世了,“我已經原諒了你們,希望你們也原諒我”這是他最后一句留給孩子的話。





    8




    顧準的孤獨不同于因為境遇導致的落寞——落寞里還可以充滿幻覺或者憧憬。他的孤獨,是一個認識到絕境之后,又心甘情愿地停留在這個絕境當中的選擇。他曾經是最具備理想主義氣質的人,等他一旦認為到理想主義變成專制主義的根源之后,幾乎是在頭腦中把自己殺死了一次。那是血肉模糊的廝殺,一個人對過去信仰過的東西不再有敬畏之情,要經歷極大的思想危機,從“詩意的理想主義”到“轉到冷靜的分析”時,十分痛苦,他說自己象托爾斯泰筆下的列文那樣“為我的無信仰而無所憑依”。但是他克服了。這個克服不是靠簡單的仇恨和破滅。是靠認識,推導,批判。真正的批判,批判自己曾真誠信仰,并奉獻了全部生活的東西。同時批判并不意味著“獨斷,罵倒,抹殺”,而是重估一切價值,“能夠繼承和吸收一切良好的東西,能夠雄辯地批判一切不正確的東西”。


    他就象朱學勤說的,“黑暗如磐,一燈如豆,在思想的隧道中單兵掘進”。


    他曾一再批評中國人正因為沒有笨勁,懶得窮根究底,所以,“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不停滯、不倒退的前進。中國人善于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他沒有著書立說的機會,只能在和弟弟的通信中,用“熱戀般的熱情”寫下厚厚的筆記,用他說的“窮根究底的笨拙憨態”,寫下《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用吳敬璉的話說,他對一切的研究其實都指向“娜拉走后怎么辦?”——無產階級的革命之后,政治和經濟向何處去?


    此時,文革尚未結束,他已經風燭殘年,病入膏肓,他自己也知道,沒有人會去聽一個老人的喃喃自語,但他寫道“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民主的基礎,而不是依賴于民主才能存在的東西,因為,說到底,民主不過是方法,根本的前提是進步,唯有看到權威主義會扼殺進步,權威主義是與科學精神水火不相容的,民主才是必須采用的方法。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保證人類的進步,也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打破權威主義和權威主義下面恩賜的民主”。


    靠直覺也可以批評,但是,顧準式的批判,是把包裹著理想外衣的絕對真理,從底部撬動的力量,這是鏟除它的合法性的最強的力量。


    這就是顧準的力量,窮盡事理的邏輯的力量。


    象貝多芬的四重奏里反復回旋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9




    他在三里河的中科院大樓里工作過,我才知道他離我住的地方這么近,不過現在那里看門的人根本不知道顧準是誰,住過哪間房子了。他的骨灰有一半就撒在我家附近的河里,因為暮年時,他常常在這條河邊上漫步,他那時仍然穿著背帶褲,一直戴著一頂從舊帽子上拆下來的白布襯里,沒人知道為什么,也沒人問過,我猜他也許是為妻子服喪。不知道在這條河的邊上,在他的頭腦暫時歇息的時候,暮色四合中,他一個人走回去的時候,是怎么樣的無望和悲愴?


    很多次從電腦前直起身,看到窗外那條河的方向,我都想起顧準——如果他有一個還算平靜的時代,有一張書桌,他將能創造出什么?


    知道了他的存在,人就沒有權力狂妄,也沒有權力虛無。他早就說過,歷史讓人不可能發牢騷。


    但知道了他的存在,就象王元化說的,你也再不可能平靜,“許多問題一經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我受益于他最深的,是他對人類永恒進步的信仰,去世前,他留給吳敬璉的話是“待機守時”——“總有一天要發生變化,發生變化時要拿得出東西”。


    改革開放后,當吳敬璉成為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先驅后,他說“顧準改變了我的全部人生”。


    在顧去世十年后,他的兒女們有機會看到了由他的日記和通信整理成的書稿。“人生只有一個父親,我們對這樣一個父親做了些什么呢?”顧準的大女兒寫道“為什么我們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愿意獻身于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長期視為殊途?……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么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以后對親人以至社會再做蠢事?”


    我們也是顧準的后代,能夠正視這些問題,才能無愧于顧準,才能說幾十年來,時代的確是在進步的,兩岸猿聲空啼而已。


    顧準反對將任何人神化,他的思想也并非完美,但是將來的時代評價一個人,不會簡單地基于得失功過。


    遇羅克說過“所謂的不朽,就是在后代的心中引起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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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易中天:顧準的絕望之望

    摘自 《中華讀書報 》 易中天/文


    1974年11月11日,顧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癌腫大如雞卵,卡在心臟與氣管之間,并已擴散,實際上已無法醫治。這時的顧準,可真如批判他的那些人所言,只有“死路一條”了。對于顧準這樣的革命者來說,死原本不足畏。甚至,由于他多年來受盡苦難受盡折磨,死亡于他,可能還是一種解脫,至少不比生來得沉重。然而顧準卻死不暝目。


    因為直到臨終那一刻,他的五個子女沒有一個來看他。


    顧準的子女和他正式斷絕關系,大約是在1967年底。此前,同年1月18日陰歷小年夜,妻子汪璧已提出離婚,在家的孩子也開始不再理他。這當然是因為顧準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并且成了“極右派”,而“文化大革命”已全面展開,政治形勢變得更加嚴峻。在這個人人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顧準繼續留在家中,只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更大的災難。考慮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以后不應該再害親人”,顧準同意了妻子和子女的要求。而且,說實在的,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顧準全家福,攝于1950年代


    但,藕雖斷,絲相連;人還在,心不死。離開家庭孤身一人過著形影相吊生活的顧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妻兒。他甚至癡情到這種程度:剛剛挨完批斗,擦一把臉,便抓緊時間搞翻譯,還天真地幻想著今后能用這些稿費補貼子女。


    至于一次次的找尋,一次次的聯絡,一次次的托人傳話,就更不在話下。現在,他已經病入膏肓,行將就木,就是想“害人”也害不了啦!在這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他多想看看自己的子女呀!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啊!


    被老友陳易稱為“英雄肝膽,兒女心腸”的顧準,此刻幾乎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心愿了。


    他的另一個心愿——完成宏大的研究計劃,已無法實現。但不能再寫作,是沒有法子的。再見子女一面,總是可以想辦法的吧?這個念頭如此的強烈,以至于顧準咬緊牙關,又做了一件違心的事。


    在顧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后,在他朋友們的強烈呼吁下,經濟研究所決定給他摘掉“右派”帽子,但前提條件或者說必須履行的手續,則是在一張預先寫好“我承認,我犯了以下錯誤……”的認錯書上簽字。


    這對顧準,無異奇恥大辱,同樣將死不瞑目。因此,盡管來人反復說明,他們完全出于好意,顧準仍倔強地表示,承認錯誤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不需要、也不在乎摘什么帽子。但是,當他聽朋友們說,“如果你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顧準忍痛含淚用顫抖的手簽下了這個死都不肯簽署的文件。


    他流著淚對駱耕漠、吳敬璉說:我簽這個字,既是為了最后見見我的子女,也是想,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這可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顧準的這份癡情實在感天動地,就連經濟所“革委會”的負責人也動了惻隱之心,去信給顧準的幼子,要他們來醫院護理。


    然而得到的答復是:不來,不來,就是不來!顧準的幼子顧重之(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回信說:“在對黨的事業的熱愛和對顧準的憎恨之間是不可能存在什么一般的父子感情的。”“我是要跟黨跟毛主席走的,我是決不能跟著顧準走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采取了斷絕關系的措施,我至今認為是正確的,我絲毫也不認為是過分。”


    他們終于一個都沒來。恩斷義絕,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顧準的家庭悲劇,無疑是當時千萬個家庭悲劇之一例;與“有問題”的父母“劃清界線”,也是當時帶有普遍性的一種行為,而且受到肯定和鼓勵。問題是,并非所有“黑幫”、“走資派”、“三反分子”、“牛鬼蛇神”的子女配偶,都跟他們斷絕關系。劉少奇的沒有,鄧小平的沒有,陳寅恪的沒有,錢鍾書的沒有,我認識的一些人也沒有。就算聲明“劃清界線”、“斷絕關系”,也不過是明斷暗不斷,或者在運動初期揭發批判,運動后期又重返家庭。至少,在其彌留之際,總要來盡點人子的義務。正如顧準悵然慨嘆的:“人都快死啦,還怕受什么影響?”像顧準子女這樣“絕情”的,還真不多見。


    原因究竟何在?是他的子女不好嗎?不是。顧準曾對他的“小朋友”徐方(咪咪)說:我的子女,那可是叫花子吃老鴨——個個好哇!是他們當真來不得嗎?也不是。軍宣隊發了通知,經濟所“革委會”也希望他們來,政治上還能有什么問題?再說顧準的告別儀式,長女顧淑林和長子顧逸東也去了么!難道活人見不得,死人就見得?到醫院去護理病人是“劃不清階級界線”,參加告別儀式就是“階級立場堅定”?講不通嘛!那么,是他們和父親沒感情嗎?更不是。顧準是不怎么管家顧家。早期工作忙,沒時間;后來當右派,沒資格。何況被隔離審查和送去勞改又有好幾次。但不等于子女們就從未得到過父愛,更不等于對他們父親的死活就無動于衷。參加告別儀式那天,顧淑林和顧逸東特意提早一個半小時趕到協和醫院,等著向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結束后,姐弟兩人抱頭痛哭,“心中的哀傷難以言傳”。事后,顧逸東把一切責任都攬了下來:“過去的事情,都是我這個做兄長的責任,請求世人不要責怪我的弟妹。”可見,他們既非無情無義之人,也非品質惡劣之人,然而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又實在難以讓人接受和理解。


    是不好理解,再怎么說,顧準也是他們的爹呀!沒錯,當時的顧準確實又“黑”又“臟”,誰沾邊誰倒霉,但也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顧準的弟弟陳敏之、老朋友駱耕漠、弟子吳敬璉等等就沒有回避(顧準病危時他們都在床前陪伴),就連張純音的女兒咪咪(徐方),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也和顧準成為朋友。就在顧準的子女拒絕來醫院看望護理他時,遠在蘭州的咪咪卻給她敬愛的顧伯伯寫信說:“我就是你的親女兒。”兩兩對比,難道不發人深思嗎?難怪當顧淑林和顧逸東參加告別儀式時,一位老先生看他們的眼光,會“像刀子一般”。



    我曾經一遍遍問自己,有些話,有些事,顧準能不能不說、不做?結論是不能。1962年秋,顧準曾在蘇州和張秀彬、徐文娟夫婦徹夜長談。在說到歷次運動和極左路線造成的種種災難,說到“大躍進”和“共產風”時,顧準悲從中來,憤怒地喊道:“老和尚不出來檢討,不足以平民憤啊!”表妹徐文娟聞言大驚失色,這不是“犯忌”嗎?顧準當然也知道這話有“違礙之處”,但他不能不說。因為他在商城縣之所見,不是什么“形勢大好”,而是哀鴻遍野,人爭相食。他親眼看見老百姓一個個被活活餓死,生計無著,求告無門。如果他不說出來,天良何在?


    不能說,又不能不說,這是矛盾所在,也是痛苦的根源。


    這種痛苦于知識分子尤甚。因為知識分子非他,乃是社會的良知與良心。如果知識分子發現了社會的錯誤,看見了社會的不公,也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甚至昧著良心說假話,那就愧稱“知識分子”,沒臉在世上做人。但是,面對社會的錯誤和不公,知識分子又是最無能為力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一無權,二無勢,三無財,四無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能干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想說出來吧?叫他不說,哪里做得到?


    因此,該說還得說。而且,還得說真話,不說假話。這里說的“真”,不是真誠,而是真實。“文革”中,有多少人“真誠”地說假話啊!以至于事后一想起來就羞愧難言——不僅為“假話”,更為“真誠”。顯然,真實才是更重要的。你可以不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必須真實,這也是一條底線。


    至于顧準,對自己的要求就更高了。他不但要求自己所說的全部真實,而且還要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這就注定了他必定要受苦受難。因為即便只是不說謊,有時也是要受罪的。“文革”中,顧準因為不肯按照某些人事先指定的內容或思路交代問題、出具證明,便不知挨了多少打。但在顧準看來,無論出賣靈魂,還是出賣朋友,都是不可容忍的可恥行為;而實事求是和決不為虎作倀,則是做人的起碼準則。為此,他甚至不愿意對與他有隙、曾經整過他的人落井下石,更不要說把患難與共的同志和朋友出賣給惡魔了。1965年2月,他被康生下令秘密逮捕。面對威脅利誘,顧準不惜以絕食相抗爭,打死不開口,使張聞天、孫冶方、駱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寶三、李云等人和各個時期的熟人無一受到政治牽連,自己卻因“態度特別惡劣”而罪加一等,成為“極右派”。




    顧準為捍衛人格尊嚴和保護他人吃了不少苦頭,卻也贏得了相當多的尊敬。和他共過事尤其是共患難過的人,都公認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寧折不彎的硬骨頭,也是可以以生死相托的正派人。因為顧準對朋友不但忠誠信任,而且體貼入微。老戰友陳易因為議論毛澤東和江青而被打成“反革命”,顧準不顧自己身處逆境,常常去看望他,卻不讓他來看自己。顧準對他說,我是死老虎,名分已定,你還沒有結案,別讓他們找到岔子。陳易說話嗓門大,顧準怕他禍從口出,陪他散步時總是挑僻靜處走。1974年12月2日23時,顧準的生命已細若游絲,卻惦記著守護在旁的弟子吳敬璉,要他“打開行軍床休息”。誰都沒有想到,顧準拼死掙扎講出的這句話,竟是他的“最后遺言”。


    人間自有公道,付出總有回報。顧準的俠義贏得了敬重,顧準的真心換來了友情。顧準臨終前,守護在他身邊的,正是這些以心換心的朋友。雙目幾近失明的學部委員(即院士)駱耕漠,拄著拐杖,頂著寒風,四處奔走央告,八方輾轉求人,終于讓顧準住進醫院,延得名醫(其間亦多虧中國醫學科學院黨委書記楊純和鐵道兵某兵團政委張崇文的俠肝義膽)。年過六旬的林里夫,不顧自己頭上有“帽子”,身上有重病,堅持每天由他為主護理顧準,做飯、喂藥、倒便,一手包下。林里夫和陳易還把自己的女兒也喊到醫院來幫忙。摯友張純音,弟子吳敬璉,更是一有時間就守在床前。在最后的歲月里,有如此之多的友情,顧準真是“痛并快樂著”。




    的確,顧準是不幸的。直到含冤去世,都沒能見上子女一面,也沒能見到睽違十載的老母親。那時,他的慈母就住在公安部大院,距顧準的住處只有一街之隔,卻彼此望穿雙眼不能一見。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年月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顧準,只能孤身一人在無邊的黑暗中蜷縮著身體舔食自己的鮮血、淚水和恥辱。顧準又是幸運的,他有那么多關心他愛護他的好人。在他兩次落難之后,是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兩次收留了他。這實在是顧準不幸中之萬幸。經濟所是一個人才薈萃的地方。張聞天、孫冶方、駱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寶三,還有年輕的張純音、吳敬璉,皆為一時之選。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正直正派重感情的人。這就造成了一個奇跡:當人與人的關系變得比狼與狼的關系還不如時,顧準的周圍卻散發著人間的溫暖。沒有這溫暖,顧準活不下來,也不可能留下那么豐富的思想遺產。


    事實上,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說:“人活著不僅需要使自己溫飽,還需要精神養分,而友情就是其中的一種。”也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說,顧準能獲得如此之多的友情,“證明中國有些人縱使處在最惡劣的環境下,仍舊良心未泯,他們心中那朵正義的火焰始終在燃燒”[《〈顧準全傳〉序》]。是啊,沒有良知、良心、正義感,就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友情,更不會有知識者和思想者的友情。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知識固然重要,人品就更重要。顧準的幸運,就在于他遇到的人,不但學問好,而且人品好。在這些人看來,他們在顧準危難之時伸出的援手,不過是一個正派人該做的事,是應當應分的。正如事隔多年以后駱耕漠接受采訪時淡淡地說的:“做人嘛,應該這樣。”


    做人,才是最根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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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顧準: 他是中國六七十年代唯一像樣的知識分子

    顧準是中國六七十年代唯一一位像樣的知識分子。

    ——李慎之


    在那萬馬齊喑究可哀的年代,顧準一花獨放地創造著思想奇跡。

    ——邵燕祥



    學者朱學勤講過一個故事:

    在一次學術會議上,

    一位境外學者質問內地同行:

    “在六七十年代,你們有沒有稍微像樣一點的人物?”

    面對這樣一個潛含挑戰的問題,

    哲學家李慎之佝僂而起,應聲作答:

    “有,有一位,那就是顧準!”


    01

    少年天才





    1915年7月1日,

    顧準出生于上海一個小商人家庭。

    父親是做棉花生意的,

    但不得其法,致使家道中落。

    不得已,母親只好出去做雜工補貼家用。

    1927年,顧準初中畢業后,

    因家境清貧無力繼續求學,

    便進了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

    做了一名端茶倒水的練習生。

    立信會計事務所創辦人潘序倫,

    這可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他年少時是一個紈绔子弟,

    終日廝混賭場,拋金敗家,

    沒想到而立之年竟幡然悔悟,

    于是刻苦學習,拿下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和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

    回國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會計師事務所,

    成為“中國現代會計學之父”。

    顧準在這里端茶倒水的同時,

    也悄悄自學著會計學。

    有一次,會計師們遇到了一個疑難問題,

    不知道怎么解決,于是發生了激烈爭吵。

    顧準站起來:“這事可以這么處理……”

    潘序倫一聽,連聲贊嘆:“好辦法。”

    從此他就喜歡上了顧準,

    將一身學問傾囊相授。


    ▲潘序倫與顧準


    顧準太厲害了,

    16歲,就編寫了《高級商業簿記習題詳解》,

    這本書后來成為會計專業的必讀書目。

    17歲時,他與潘序倫合寫了《政府會計》,

    這本書理順與規范了政府的會計核算。

    19歲時,他發現銀行會計學問題重重,

    編寫了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專著《銀行會計》,

    這本書后被列為大學教材。

    20歲時,他已兼任上海幾所大學的教授,

    并成為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之一。

    潘序倫稱贊他:“弟之才,十倍于我。”

    由于才華絕倫,顧準薪水連漲,

    二十出頭,月薪便高達300大洋。

    當時黃包車夫,一月才掙兩大洋。

    這份薪水,不知多少人羨慕啊,

    但卻留不住顧準了——因為1935年,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愛國的顧準便坐不住了,

    他決定去抗日根據地支援經濟建設。

    潘序倫萬分不舍:

    “別走了,我把立信會計學校交給你。”

    這學校,當時多賺錢啊,

    但顧準拒絕了:“國家危難,匹夫有責。”




    02

    投身革命




    離開上海,顧準加入了新四軍。

    接下來,他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做過蘇北鹽阜區財經處副處長,

    做過淮海區財經處副處長,

    做過延安會計干部訓練班教員,

    做過淮陰利豐棉業公司總經理,

    做過蘇中區行政公署貨管處處長,

    1949年,顧準接到一個重大任務:

    擔任華東財政部副部長及上海市財政局局長,

    接管上海,穩定經濟。

    在接管上海的過程中,

    有兩個人名字最是響亮。

    “一個是揚帆,因為他是公安局長。

    槍斃壞人的告示上都是他的簽名。

    另一個就是顧準,因為他是財政局長,

    分管財政、地政、會計等八部門,

    各種經濟布告上全是他的簽名。”



    那時,上海工業已陷入半癱瘓狀態,

    一萬多家工廠,只有三分之一開工。

    企業家人心惶惶,息工停火觀望著。

    顧準燒出了三把火:

    一是重建上海征稅制度,

    二是重構上海產供銷體系,

    三是驅趕不適應新經濟體制的外資公司。

    三把火一燒,立馬穩住了上海。

    顧準就這樣成為了上海的明星,

    被政商兩界稱為“奇特的天才”。

    顧準的確是個天才。

    他能一邊和人聊天一邊雙手“打飛歸”,

    就是兩只手在兩個算盤上同時計算。

    他當上海市財政局長時,

    可以一邊主持會議,

    一邊摘記“別人的精要發言”,

    一邊寫年度總結報告,

    干部們驚嘆:“顧局長有三個大腦。”



    03

    書生意氣






    就在顧準意氣風發之際,一場大難突發而至。

    1952年2月29日,

    上海召開干部大會,領導宣布:

    “在‘三反’運動中,上海揪出了八只大老虎,黎玉,顧準……予以撤職。”

    坐著臺下的顧準當場就懵了,

    他在辦公室坐了整整一夜,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

    第二天天亮后,

    他才推開門走了出去。

    在《解放日報》上,

    他看見了自己被撤職的緣由:

    “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

    自以為是,目無組織,

    違反黨的政策方針,

    在思想上、組織上與黨對抗……”



    ▲陳同生、劉曉與顧準


    于是,大家開始瘋傳顧準的奇葩事:

    ●比如1951年的時候,

    中財部欲調他進京任預算司長,

    市領導問他意見:“想去北京嗎?”

    顧準答:“不想去,我想留在上海。”

    “為什么不想去北京呢?”

    “入了閣,就成了盆景,長不成喬木了。”

    這樣的大實話,大領導都是理解的,

    但很多人聽了覺得:“顧準太狂了。”

    ●比如中財部想在上海推行民主評議式征稅,

    顧準一聽,腦殼就炸了:

    “搞民主評議,只能有兩種結果,

    一是征稅實額低于稅法規定的稅率,

    這會使一些企業占盡便宜,

    二是征稅實額高于稅法規定的水平,

    這就會變成攤派,可能引發騷亂。”

    這些言行,雖然看起來很是囂張,

    但其實都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公心,

    大領導也是很理解他的,

    所以盡管顧準得罪了一些人,

    但這些人也不好把顧準怎么樣。

    1951年“三反”運動開始后,

    上海接到了指標——要打上千只老虎。

    “上千,哪里去湊這么多人啊?”

    一些人不約而同想到了顧準,

    “自以為是,目無組織。”

    “違反黨的政策方針。”

    把這些罪名安到顧準頭上,

    那可真是“恰如其分”。



    04

    打成右派




    對于這次處分,顧準是不服的。

    他多次要求上級組織復查,

    但皆被駁回:此事已有定論。

    1955年,他進中央黨校學習時,

    向學校提出要求:“請予復查。”

    校領導回答:“學校不辦理此類事情。”

    從此,顧準便對“經世致用”死了心,

    不想當官了,想好好地做學問。

    1955年,顧準去了中科院經濟研究所。

    中科院領導深知顧準之能力,寄予厚望:

    “希望你能擔任經濟研究所所長。”

    但顧準一口就回絕了:

    “我這個人,傲上剛愎,

    不是做官的材料,

    還是做些經濟研究工作比較好。”

    顧準將業余時間都用在了學數學上,

    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

    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里,

    為那些數理中的邏輯欣喜若狂,

    “沒想到在階級斗爭之外竟然別有天地。”

    在研究數學中,他突然幡然大悟:

    “邏輯只是工具,研究經濟一定要研究歷史。”

    他開始全面研讀中國史、西方史以及經濟學和經濟史。

    這樣的融匯貫通,讓他頭腦大開。

    學者朱學勤說:

    “后來那一代知識分子,

    之所以未能取得顧準這樣的成就,

    是因為知識大限以及邏輯乏力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1957年,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之際,

    顧準發表了一篇文章——《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

    此文一出,立馬引起軒然大波。

    當時統一的經濟觀點是——加快推進計劃經濟體制。

    而顧準的《試論》一文卻主張:

    “應以市場價格的自由漲落來調節生產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

    這不是跟中央唱反調嗎?

    所以,想都不用想,

    此文便被定性為經濟學界的“大毒草”。

    顧準的思想實在太超前了,

    這個“離經叛道”的觀點,

    直到2014年才被寫入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

    “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

    由此,顧準被譽為“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



    這一年7月,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蘇聯專家前來黑龍江考察,擬修建大壩。

    中科院便派竺可楨、顧準等人陪同考察。

    考察中,蘇聯專家非常傲慢:

    “大壩應該建在黑龍江上游。”

    這個建法,對蘇聯有利,對中國不利。

    竺可楨便說:“建在中下游比較公平。”

    蘇聯專家盛氣凌人:“必須建在上游。”

    顧準一聽,立馬就火了:

    “憑什么所有好處就是你們的,造成的損失就歸我們……”

    于是,這次考察最后弄得不歡而散。

    一回北京,有人就寫材料狀告顧準:

    “頂撞蘇聯老大哥,太目中無人了。”

    前面寫論文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這次頂撞老大哥再加上一條“反蘇”。

    康生看了檢舉材料后,拍桌子罵道:

    “顧準這種人不是右派,誰是右派?”




    05

    只信真理





    1958年4月,顧準被打成右派,

    開除黨籍,下放河北贊皇勞改。

    勞動改造極其艱苦,

    顧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左腳腫,今上午下糞塘子。”

    “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

    “擔水擔糞已很久了,都用左肩,左股骨下挫。”

    在這種情況下,其他人趕緊轉變態度,

    不是低頭認罪,就是沉默不吭氣,

    以求寬大處理,少挨整少干苦活。

    但顧準不僅不轉變態度,

    還經常大放厥詞:

    “什么大煉鋼鐵?一場蠻干罷了!”

    “什么趕英超美,睜眼說瞎話。”

    當時,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

    被稱為新中國的“三面紅旗”。

    顧準一聽就生氣:“純粹就是瞎整。”

    于是,很多人跑去告狀。

    調查隊來問:“你反對三面紅旗嗎?”

    工友替他打圓場:“他怎么會反對呢?”

    顧準站起身來,大聲道:

    “我不反對三面紅旗?胡說八道!我就是反對三面紅旗!”



    作為知識分子,

    顧準的最大弱點正在于此:

    “發現了社會的錯誤,

    看見了社會的不公,

    讓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昧著良心說假話,那不可能,

    這樣不配稱知識分子,

    更沒臉在世上做人。”

    在河南,顧準親歷了大饑荒,

    目睹多人餓死于家中路邊,

    饑荒的慘烈及人性的扭曲,

    讓這個知識分子震驚而羞愧,

    顧準在日記里寫道:“心臟一陣陣絞痛。”

    他想起了魯迅的那句話:

    娜拉出走后怎么辦?

    這是1923年魯迅提出的一個命題,

    意思就是革命成功以后怎么辦:

    政治和經濟向何處去?

    顧準流著淚,握著拳頭,

    深深的責任感涌上心頭:

    “想為這塊土地上的人尋找一條出路。”




    06

    再成右派




    1962年,大饑荒終于結束了。

    顧準也摘除了“右派”的帽子,

    重新回到了中科院經濟研究所。

    不久,顧準去上海、東北兩地調查后,

    寫了《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

    提出不應把企業會計僅僅限制為“資金會計”。

    上級領導一聽就怒了:

    “誰要是反對現行會計制度,

    誰就得戴上右派的帽子。”

    顧準硬氣得很:“戴就戴。”

    1960年,經濟所來了一位特殊人物——因支持彭德懷而被認定為“反黨集團副帥”的張聞天。

    張被免職后,到經濟所做了特約研究員。

    經濟所所長孫冶方、張聞天以及顧準,

    都是實干派,所以常聚一起討論問題。

    1964年,張聞天寫了一篇調查報告,

    上呈中央,提出開放集市貿易等建議。

    沒想到卻被批為“資本主義復辟”。

    顧準也因此而遭受牽連,

    “被認為是張孫反黨聯盟的黑智囊。”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顧準的外甥宋德楠和清華、北大同學,

    自發組織的研究馬列主義的學生社團,

    恰巧此時也被定性為“大學生反黨集團”,

    于是顧準想當然地又被認定為“幕后操縱者”。

    康生大怒,秘密下令:逮捕顧準。

    這次的罪名更加嚴重——極右。

    顧準就這樣成了全國唯一一個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顧準被捕后,

    其妻汪璧頓時慌了神。

    為了銷毀顧準的罪狀,

    她把顧準熬更守夜撰寫的“探索市場經濟和民主社會主義”的文稿,

    撕碎揉爛后扔進了抽水馬桶。

    顧準探尋的“娜拉出走后怎么辦”,

    就這樣不見天日就打了水漂。

    后來,顧準的朋友說:

    “顧準知道后,很沮喪,一周沒說話。”

    汪璧這次慌忙的銷毀罪證,

    不僅毀了文稿,還惹火燒身。

    由于文稿太多,堵了下水道。

    在鄰居與調查隊的追查下,

    汪璧只好老實交代,

    于是落下了“銷毀顧準罪證”的罪名。




    07

    鐵血硬漢



       ▲ 1942年的顧準


    顧準被捕后,被要求按指定“咬人”,

    但顧準絕食抗爭,打死不開口。

    對方怒了,狠狠扇過來一記耳光。

    “你要打,行,我讓你打。”

    顧準干脆把臉送了上去,

    對方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后,

    看著顧準一臉的不屑,竟然慫了。

    易中天在《走進顧準》中有一段記敘:

    不就是毒打嗎?

    那好,干脆把臉送過去,

    讓你打個夠,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頭彎腰“坐飛機”嗎?哼!

    你別看我前面的頭都快低到地面了,

    其實,后面的尾巴快翹到天上去啦!

    當其他牛鬼蛇神把自己的罪行寫成大字報時,

    顧準卻在白紙上寫下兩個大大的黑字“讀史”。

    而且,他還要親手貼到布告牌上,

    貼上后還不走,

    還要像個參展的畫家似的,

    一直守候著自己的“作品”,

    泰然地望著逐漸聚攏的眾人。

    斗爭者罵顧準“反革命”,顧準不理。

    罵顧準“罪該萬死”,顧準不理。

    但在一次批判會上,

    一個地頭指責顧準“偷奸耍滑”,

    顧準一聽,就不干了,冷笑道:

    “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偷奸耍滑’。”

    左派們揪住他:“你還不服?”

    顧準一挺胸:“就是不服。”

    于是,雨點般的拳頭奔襲過來。

    顧準迎著拳頭怒喊道:“我就是不服。”

    他的骨頭,硬如鐵。



    08

    妻離子散



       ▲ 顧準《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手稿


    只有面對家人時,顧準的心會軟下來。

    每次挨完批斗,他擦一把臉,

    埋頭就抓緊時間搞翻譯,

    “想掙些稿費來補貼家里。”

    1966年1月18日,快春節了,

    在周口店勞改的顧準獲準回家過年。

    回到家,他眼淚就下來了。

    妻子汪璧滿口的牙都已脫落,

    嘴癟著,憔悴得讓人可怕。

    汪壁流著淚提出:“我們離婚吧!”

    顧準愣了一下,然后痛快地答應了。

    他知道:“她都是為了孩子好。”

    1967年,顧準實在是太想念孩子了,

    于是就偷偷跑回了家。

    汪璧見到他,厲聲道:

    “你,害人害得還不夠,還要來害人?”

    顧準喉頭上下滾動,卻說不出一語。

    停留半響,紅著眼走了。

    冬天太冷,顧準寫信說:“我回來取衣服。”

    一到家,發現衣服放在門外。

    家門緊閉,任他大喊都不開。

    顧準蹲下身,把存折和糧票從門下塞了進去。

    一個月后,家里終于來了一封信。

    撕開信,顧準的手就開始發抖。

    信里裝著一紙聲明:與顧準斷絕父子關系!

    約定“生不相見,死不相別”。

    聲明最后,是四個孩子的簽名。

    那一月,顧準常常半夜驚醒。


    ▲ 顧準全家福


    與顧準離婚,汪璧也是迫不得已。

    “文革”爆發后,

    她因受顧準牽連而連遭批斗。

    “你是個十足的走資派。”

    “你是狗右派的臭婆娘。”

    不但挨批斗,還被開除了黨籍。

    1968年4月8日那天,

    她終于熬不住了。

    喝下了很多用來消毒的來蘇水,

    決絕自殺,死狀極慘。

    汪璧自殺后,顧準一無所知。

    直到1969年,他才聞悉真相。

    那天顧準就去食堂打飯吃,

    “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

    從此,顧準日記里,

    便留下了多次夢里“痛哭而醒”的記錄。

    同樣被打成右派的同事駱耕漠回憶道:

    “不久,顧準買了一盞雙頭臺燈。

    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

    他只是沉默,不回答。

    后來我們才知道,

    他是為了紀念死去的汪璧,

    點亮燈,他就覺得妻子坐在他對面。”

    顧準弟子吳敬璉回憶說:

    “在他生命最后一天,

    他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這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

    顧準在日記里懷戀汪璧時寫道:

    “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09

    點燃火把



       ▲ 顧準的讀書卡片


    自從妻子死后,

    顧準就把精力全放在了做學問上。

    他想求解——娜拉出走后怎么辦?

    弟子吳敬璉回憶道:

    “每天清晨,他背著一只軍用書包,

    內揣兩個冷饅頭,就去圖書館讀書,

    黃昏歸來,點一盞孤燈繼續夜戰。

    他常常劇烈地咳嗽,

    痰中帶血,卻也并不在意。”

    他讀希臘城邦、讀資本論、讀黑格爾……

    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的營養,

    為的就是從最源頭找到“娜拉的答案”。

    顧準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

    工作隊一干部訓斥他:

    “馬克思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

    過幾天,顧準拿一本“正經書”問干部:

    “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

    這位干部答不上來。

    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不讀《圣經》,就讀不懂列寧。”

    從此,沒人敢去干涉顧準看書,

    看見他讀書,就繞著走。


    ▲ 顧準藏書手跡


    浩大的閱讀和孤獨的思考,

    讓顧準變成了優秀的思想家。

    在暗夜里,他吐著血,

    寫下了《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等系列文章,

    提出了許多著名論斷,比如:

    “所謂專制,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

    “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

    …………

    這些論斷,

    在80年代顧準平反之后一經出版,

    便石破天驚,驚醒了很多人。

    著名學者王元化說:

    “許多問題一經顧準提出,

    你就再也無法擺脫。

    促使你去思考,

    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顧準的思想,就這樣啟發了很多人。

    李慎之感嘆說:

    “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照亮了很多前行的人。”




    10

    顧準之死



        ▲顧準讀書批注


    1974年11月11日,

    顧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

    腫瘤大如雞蛋,已經擴散。

    顧準知道:“我已經時日不多了。”

    他一邊奮力趕著文稿,

    一邊盼望著完成一個心愿:

    “很想見兒女一面。”

    一次次聯絡一次次托人傳話,

    但是子女們沒有一個人來。

    黑夜里,顧準暗自流淚。

    朋友說:“你就認罪吧。”

    顧準嘆氣,搖搖頭。

    朋友說:“你認罪,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

    聽完這句話,顧準含著淚,

    用顫抖的手簽下了認罪書。

    他哭著對駱耕漠、吳敬璉說:

    “真是奇恥大辱。”

    但簽完,他又感嘆道:

    “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

    但子女們還是一個都沒來。

    1974年12月3日凌晨,

    顧準在大風雪中離開了人世。

    “我已經原諒了你們,希望你們也原諒我。”

    這是他留給孩子的最后一句話。



    11

    堅守真理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顧準雖取得了中國思想史上不可替代的位置,

    但這是否意味著他的思想高度就不可超越?

    當然不是。

    新一代好些思想家、經濟學人,

    對中國未來理想圖景的認識,

    其實早已超過顧準當年的水準。

    既然如此,

    今天我們為什么還要懷念顧準呢?

    因為比顧準思想更有價值的是——他的精神和靈魂。



    懷念顧準,是要學習他堅守真理之精神。

    1975年,孫冶方出獄,

    回到經研所后,上面讓他寫反省材料。

    孫冶方一昂頭,斬釘截鐵說:

    “我跟顧準是一樣的人,

    個人恩怨從不計較,

    但理論上的是非一定要弄清楚,

    符合真理的觀點一個也不放棄。”

    不久,好友汪道涵來看孫冶方,

    喝酒閑聊中,兩人說到了顧準。

    汪道涵感嘆說:

    “老顧這個人,太恃才傲物,

    像陳毅老總那么好脾氣的人都跟他吵架。”

    孫冶方一聽,心里就不爽了:

    “這不叫恃才傲物,這叫堅守真理。”

    對于一個知識分子來說什么最重要?

    陳寅恪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顧準的難能可貴之處,

    就在于他在那個隨時可能掉腦袋的年代,

    依然敢于說不,

    依然敢于用自己的大腦獨立思考。

    他不認權威,只認真理。



    12

    堅守道德





    懷念顧準,是要學習他堅守道德之精神。

    1964年,在批判“張孫反黨集團”大會上,

    其他人或忙著劃清界限,

    或忙著落井下石,

    顧準卻站起身果決地說:

    “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1966年,“文革”爆發,

    工作隊要他寫材料證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交往,

    顧準不寫:“我不知道這件事。”

    工作隊員狠狠扇了他十幾個耳光,

    顧準依然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老戰友陳易被打成“反革命”后,

    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顧準不,就要去看他,

    不僅去看他,還陪陳易散步。

    顧準的入黨介紹人是林里夫,

    林里夫落難比顧準還早。

    他被康生誣陷,打得神經紊亂,

    也是人人避之,唯恐惹火燒身。

    但顧準不,他就要去請他喝酒。

    這個林里夫,與顧準并非觀點契合之人,

    不但不契合,而且看待問題時常相左,

    以前,他曾多次激憤地斥責顧準。

    但他落難后,顧準卻絲毫不計前嫌。



    1970年,女兒來看林里夫,

    回家無錢,顧準送來20元錢。

    1972年,林家母女生活艱難,

    顧準又給林家送來40元錢。

    要知道,顧準早已停發工資多年,

    這些錢,是他從生活費里一點點摳出來的。

    顧準做人,始終堅守著道德底線。

    知識固然重要,但人品更重要。

    生命固然重要,但人格更重要。

    所以他從不落井下石,從不出賣別人。

    當很多知識分子明里暗里互相揭發時,

    顧準卻自豪地說:“我手上沒有血。”

    “你們手上都有血,而我沒有!”

    這是顧準一生引以為傲的資本和財寶。



    13

    堅守愛國





    懷念顧準,是要學習他堅守愛國之精神。

    抗戰爆發后,他舍棄富貴投身革命,

    就是準備將整個生命獻給國家。

    顧準不像現在很多公知,為批判而批判。

    他一生做學問,都是為了給中國找出路。

    他所有的“不合時宜”,

    都是為了中國之復興。

    1974年,顧準得悉自己是肺癌晚期后,

    趕緊把弟子吳敬璉叫到了醫院,

    他跟吳敬璉作了一次深深的長談。

    長談最后,他鄭重地叮囑道:

    “中國的‘神武景氣’一定會到來的,

    但是什么時候到來不知道。

    所以我送你四個字:待機守時。

    一定要繼續我們的研究工作。

    為了抓住這個機會,

    中國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理論思維。

    總有一天情況會發生變化,

    那時,你要能拿得出東西報效國家。”

    2001年,央視評選中國經濟年度十大人物,

    吳敬璉赫然榮登榜首,

    被很多人稱為“中國市場經濟理論之父”。

    顧準死的那天,

    是吳敬璉親手把他推進了太平間。

    那天回家路上,吳敬璉號啕大哭。

    但大哭之后,吳敬璉就勇敢上路了:

    “回家路上,我覺得特別特別冷,

    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

    但想起顧準,心里便有了溫暖。

    他走了,但給我們留下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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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顧準:“我就是不服!”


    他走了,但他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光亮




    “國力孱弱,一個人的富足遠遠不夠,當務之急,是建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一個更強大的國家。”


    “所謂專制,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


    “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

    ——顧準


    “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照亮了很多前行的人。顧準是中國六七十年代唯一一位像樣的知識分子。”

    ——李慎之

    “在那‘萬馬齊喑究可哀’的年代,顧準一花獨放地創造著思想奇跡。”

    ——邵燕祥

    “幸虧有了顧準,才挽回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思想界在那個可恥年代的集體名譽。”

    ——駱玉明

    “許多問題一經顧準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促使你去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王元化


    “1959年以后,我也在思考。但是顧準的思考深得多廣得多,許多根本問題,于我來說,他是先知先覺。”

    ——李銳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著:‘我就是不服’!”

    ——吳敬璉


    在顧準看來,除了對真理的真要固執,對做人的真,也要固執。為了捍衛人格上的真,他不畏強權,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以死抗爭。


    彌留之際,顧準告訴吳敬璉:


    “待機守時,總有一天要變化,發生變化時要拿得出東西。”


    1974年12月3日,顧準離開人世,年僅59歲。


    多年后,吳敬璉成為了當代中國杰出經濟學家,著名市場經濟學者,中國經濟學界的泰斗,被譽為“中國經濟學界的良心”。


    至今,吳敬璉還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


    顧準一生以生命入股做學問,妻子慘死兒女不得見,都是為了給中國找出路!


    顧準走了,但他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光亮。





    01


    顧準才智之高,一百年也未必能再出一個。


    他父親陳文緯原居蘇州,后隨兄長到上海做棉花生意,娶了蘇州一對顧姓姐妹。1915年7月,顧準出生,身為二房長子,他隨外祖家姓顧。

     

    兄長死后,父親不善經營,顧準在黃炎培辦的學校勉強讀了兩年,家里就再也拿不出錢來。校長見他聰慧,覺得十分可惜,就推薦他到潘序倫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

     

    “中國現代會計之父”潘序倫,也算是一號傳奇人物。他出身書香門第,少年時期一身紈绔習氣,30歲前整日廝混于賭場,幡然醒悟后,發奮讀書,竟拿到了哈佛的博士。回國后,創辦會計事務所,影響力極大。


    到了事務所,顧準先是端茶倒水,再是做些商標登記、公司注冊的雜事,由此漸漸熟悉了會計事務。有一次事務所開會,顧準忍不住插嘴。主辦會計非但不惱,還對潘序倫說:“顧準這個小學徒,很有造詣。”

     

    潘序倫心想,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不過打打雜,能有什么見解。他不大相信,便叫來顧準:“你把你的看法講一遍。”顧準講完,潘序倫心頭一驚,天下竟有這般早慧的奇才?

     

    不久后,會計夜校的講臺上,有了一個年僅16歲、初中也沒畢業的新講師。學生一看,怎么是個孩子?隨即起哄將顧準轟出了教室。

     

    潘序倫對早慧的顧準十分器重,對他說:“你不用怕,明天我陪你去。”第二天,親自陪顧準上臺。學生們老老實實聽完課,都服了。



    顧準(1915年7月1日-1974年12月3日)


    潘序倫果然沒看走眼,顧準的才氣是驚人的。沒多久,他就編寫出《高級商業簿記習題詳解》,17歲時,與潘序倫合著《政府會計》。19歲時,他跑遍上海所有銀行,看賬本、借單,寫出專著《銀行會計》,后成為中國第一本銀行會計學大學通用教材。


    這個初中未畢業的19歲少年,當時是上海灘高級白領,在圣約翰大學、之江大學等幾所高校兼任會計講師和教授。版稅、授課費、工資加起來,足足有300大洋。

     

    放到今天,一個人在短時間里掙到這么高的薪酬,接下來,恐怕會不斷地被欲望驅使,賺更多錢,講更大的排場。然而,20歲的顧準,卻選擇放棄一切,去過“革命生活”。


    接觸了馬克思主義后,這個充滿理想的年輕人意識到:“國力孱弱,一個人的富足遠遠不夠,當務之急,是建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一個更強大的國家。”

     

    對他的革命熱情,潘序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在地下組織和事務所之間游走。很快,事態就脫離了掌控。1940年,汪偽政權成立,愛徒提交辭呈,一心要去革命根據地。


    潘序倫聽了,如遭五雷轟頂,心中萬分痛苦。在他的計劃里,顧準是事務所的接班人。現在他才明白,一間會計事務所,早已裝不下顧準胸中的激蕩。



    <潘序倫和顧準>


    02


    在顧準身上,與才氣相伴的,是傲氣。

     

    顧準聰明,聰明到令人嫉妒乃至嫉恨。當會計時,他能一邊跟人聊天,一邊兩只手在兩只算盤上同時計算。當局長,能一邊主持會議,一邊寫年度總結,一邊摘記發言。


    見過他的人都驚嘆:“顧準有三個大腦!”無論是講課、做會計還是革命工作,他的能力都遠超常人。

     

    與此同時,他也就有些不服管,乃至恃才傲物。在會計事務所時,他常常跟潘序倫拍桌子,潘愛惜他的才華,從來不予厲色。地下黨時期,胡喬木曾是顧準的上級,看人眼光頗為老辣。


    1936年,徐雪寒被派與顧準直接聯系,胡喬木便提醒:“你同顧準語言時要小心,這個同道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負。他會權衡你的斤兩。要是你沒有程度,他會看不起你的。”

     

    1949年,中共接管上海,急需懂經濟、懂城市管理的高級專業人才任職。不久后,滬上出了三個名聲最響的干部:第一是市長陳毅,第二是公安局長楊帆,第三就是有“布告局長”之稱的財政局兼稅務局局長,顧準。

     

    當時的上海,1萬2千家工廠,事務極其龐雜,顧準需要迅速穩定各類財稅制度。他干勁沖天,精力過人,每天四處調研,聽人家做一場報告,一邊聽,能一邊寫出68張報告。


    調研結束,還要發布各種公文,不停地解釋財稅政策,因此成了上海發布公告最多的局長。隨著一張張公告發布,很快,顧準就穩定了上海的局勢。



    當時,上海的公交公司、自來水公司、輪渡公司、煤氣公司,四大公司全部虧本。為了提高管理,顧準提出“經濟核算”。然而到了年底,中央要求“民主評議”,那是解放區的老辦法,讓行業來評定稅收數目。


    顧準的辦法,則是讓專業稽查人員進行查賬計征,他便從會計事務所找來會計師,做特約查賬員。在顧準看來,所謂“民主評議”,本質就是攤派,而在上級看來,資產階級的賬目不可信。由此產生了沖突。

     

    隨后,中央一再申斥顧準,要他恢復“民評”。不服用的他卻一再堅持自己的方法,還在辯論中以極為激烈的方式回擊。


    我的確抵制了。

    我認為我抵制得對,絕對沒有什么錯誤。

    ——顧準自述(文革時期)


    顧準是驕傲的,是不懂“變通”的,是不肯輕易投降的。幸好,在陳毅的支持下,他的政策得以繼續執行。1952年3月稅收統計,上海入庫稅收比1950年增長了10倍,是中央的三分之一。時至今日,中國稅務還在他建立的大框架下。

     

    可是樹大招風,他得罪了太多的人。

    從少年天才到傳奇局長,他太傲氣。

    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太不服管教…

    不久后,顧準的人生,迎來了巨變。



    03


    沒有任何征兆,1952年2月29日晚,顧準被列為“三反”斗爭中的“大老虎”,當即撤職。

     

    隨后,《解放日報》在頭版公布了顧準撤職的緣由:“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違反黨的政策方針,在思想上、組織上與黨對抗,雖歷經教育仍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并令其深刻反省。”


    這對顧準的刺激是非常大的。他閉門在家寫檢查,那些天,他心緒煩亂,意志消沉,夜里常常失眠,聽著外面馬路上車聲歸于沉寂又逐漸起來,慢慢地天又亮了。具體的撤職原因,沒人告訴他,檢查都不知從何寫起,他本想寫“民評”的事,卻有人上門對他說:“你不要寫這個。”

     

    他的內心,得到的只有悲挫與激憤。

     

    這之前,他的確做過不少組織上看來“過分”的事。1951年,中財部有意調他進京任預算司長,陳毅曾問他意見,他表示愿意留在上海工作下去,同事們就此打趣他何時“入閣”,他回答說:“入了閣,就成為盆景,長不成喬木。”這話傳出去,別人都覺得他太狂妄了。


    更早的時候,在中共東路特委當宣傳部長,最高負責人譚震林在《東進報》上發文,論國際形勢。顧準拿起來一看,文章把帝國主義國家的戰時經濟因資源枯竭造成的經濟恐慌,跟和平時期因生產過剩造成的經濟恐慌混為一談。沒經過譚的同意,他就把文章刪改了。

     

    事后,才上任兩個月的他被撤職,東路特委還針對他開了斗爭會。作為一個典型的才子型知識分子干部,顧準城府不深,自尊心極強,與人打交道,情商低,認死理,又耿又倔,爭辯時也容易言語尖刻。加上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三反”時期,上海指標有上千人,不打你打誰?

     

    不聽話,不服管教,有獨立見解?那怎么行?

     

    顧準到底還是不服,他要求復查,結果被駁回,答復只有短短六個字:此事已經解決。



    04


    被撤職后,顧準開始讀書了。

     

    他覺得在階級斗爭和政治動向之外,該別有天地。他試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里,便找來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3年業余時間都花在自學上。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人又極其聰明,很快就從數理邏輯中得到喜悅,以至于沉醉其中,患上急性肺炎。


    顧準又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當時正是中央黨校學術上的黃金時期,書少,但足夠引發顧準的思考。從此,他養成了習慣,這種習慣的好處就是:樣樣東西,都要自己學著去判斷。

     

    這讓他比同時代人,走得更深更遠。

     

    而在內心深處,顧準還是覺得委屈和痛苦。在日記中,他一度反思過自己的不足,為未來感到深深的憂慮,甚至覺得自己不該再做什么堅持。


    這5年,簡直是在檢討中過日子,一次接上一次。工作毛病之多,認識簡單幼稚之外,主要是亂說亂動,一觸即跳。


    慚愧之外,也很覺得缺乏信心。看來此后還是安居北京的好,再也不敢逞什么英雄了。

    ——顧準日記


    那時,中國計劃經濟已經全面推行4年。顧準看出其中弊端,覺得這套經濟理論實際上是站不住腳的。在一次黨校會議上,顧準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拿出來說了兩句,在場領導馬上抬手道:“這個題目,就不必討論了吧。”

     

    顧準沒有再說,他很清楚,再研究下去,又要出問題。他常在日記中勸自己,想開一些,人嘛,難得糊涂,稀里糊涂過,圖個安穩不好嗎?


    過過家庭生活,滿足于幾間房子,積幾個錢買個收音機,老來準備結庵黃山拉倒了吧。

    ——顧準日記


    明哲保身,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在《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中,駱玉明曾說:“幸虧有了顧準,才挽回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思想界在那個年代的集體名譽。”

     

    此言何意?在時代的洪流朝所有人席卷而來時,大部分都只能充當沙子,被波浪卷走,圖個安穩的日子去過活。顧準,當然也曾這樣想過,畢竟英雄不是一天站立起來的。但最終,他還是選擇越過那條紅線,選擇不被帶走。

     

    1957年,顧準發表文章,題為《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當時,舉國上下加快推進計劃經濟體制。顧準卻在文中提出:“應以市場價格的自由漲落來調節生產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此文一出,引起軒然大波:你顧準這是明目張膽和中央政策作對?

     

    同年7月,為修建大壩,蘇聯專家前來黑龍江考察。中科院令顧準等人陪同,期間,顧準多次與蘇聯專家發生爭執。一位同行的黑龍江干部十分不滿,一個報告打到北京。


    上面的人一看:顧準你這是“反蘇”!

     

    墻倒眾人推,各種檢舉材料交了上去…

     

    但事實證明,顧準的思考是對的。當初被視為“毒草”的《試論》中的觀點,市場的決定性作用,在今天早已成為常識。在離世20年后,顧準也被譽為“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

     

    但那時給顧準的,是一頂“右派”的帽子。



    05


    1958年4月,顧準被開除黨籍。在家“閉門思過”時,妻子汪璧對他不離不棄,起居生活精心照料。孩子們不知大人的憂愁,顧準卻對妻子說:


    “希望他們長大以后還能像魯迅說的那樣,敢想、敢說、敢怒、敢罵。”

     

    他在日記中寫道:應該允許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不做“海燕”式的英雄和模范,但必須讓他們擁有做普通人應得的各種權利。

     

    他胸中理想的火焰,從未熄滅。

     

    火不滅,他的脾氣也不變。1958年,在河北石家莊贊皇縣農村勞改。下放干部響應毛澤東號召,大搞“土法煉鋼”和“技術革命”,他站在一旁冷嘲熱諷:“什么土法煉鋼鐵?一場蠻干!”

     

    他管不住自己的嘴,總忍不住拆穿真相。在他看來,這才是一個知識分子應做的事。

     

    1959年深秋,他被下放到河南信陽商城勞動。在那里,勞動隊三餐只吃紅薯葉子,為了飽腹,他開始偷東西吃。饑餓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摧殘,更大的是精神上的沖擊。


    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為食物欲念所苦,前幾天,曾出現過一些衰弱與卑微之感,卑微是從千方百計僅求一飯來的,我是否變得卑鄙了,我偷東西吃,我偷東西吃… 

    ——顧準《商城日記》

     

    顧準的身體和精神,當時飽受摧殘。但他并不將這份痛苦視為個人的痛苦,他覺得整個國家都在支付著沉重的代價。而自己所能做也必須去做的,是點亮一盞燈,照亮前方的道路。



    06


    1960年,顧準回京。一年后,“右派”帽子被摘掉。重回科學經濟院后,他如饑似渴地讀書,每天超過10個小時伏案工作,閱讀各種哲學、歷史、國際經濟方面的期刊和資料,還有當代西方學術最前沿的著作。

     

    他想盡快找出答案。

     

    然而,就在不久后,他又惹上了麻煩。因察覺出當時采用的蘇聯會計制度弊端重重,多地調查后,他寫成《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一文。當時,財政部會計制度司副司長楊紀琬一見到他就警告說:“誰要是在根本上反對現行的會計制度,誰就得準備戴上右派的帽子。”

     

    顧準聽了,說:“我不怕再戴一次帽子。”


     

    1962年年底,經濟問題專家召開討論會。那場會議,因歷史問題,顧準本“沒資格”參加,偏偏那天他被請去了。會上,顧準和楊發生了激烈爭論。他明知道要付出代價,還是堅持說真話。

     

    1964年,經濟所所長孫冶方被打成“中國最大的修正主義者”,并和特約研究員張聞天一道被康生羅織成“張孫反黨聯盟”。因平日里與孫冶方相交甚深、常一起切磋學問的顧準,顧準被認為是孫反動思想的“啟蒙者”和“黑智囊”。


    此時,顧準的外甥宋德楠,因和清華、北大同學自發組織了一個研究馬列主義的學生社團,被定性為“大學生反黨集團”。

     

    顧準又被認定為集團的幕后人物。


    就這樣,一天夜里,顧準被人從家中帶走。這次的罪名更加嚴重,極右。他因此成為中國唯一一個兩次被“劃右”的人。


    9月,他的幼子在學校里,被摘掉了紅領巾。



    07


    再次劃右,對顧準的打擊是巨大的。

     

    因為這一次,傷害波及到了他的家人。

     

    丈夫被帶走后,家中留存著一大摞“探索市場經濟和民主社會主義”的文稿,妻子汪璧誤以為是見不得人的“黑材料”,將其漚爛后扔進抽水馬桶。解放前夕,為應付國民黨追查,汪璧也曾急中生智,將紅色宣傳品及時銷毀。汪璧如法炮制,毀掉的卻是顧準多年的心血與理論成果。

     

    這時,汪璧精神上已瀕臨崩潰。早年丈夫被劃為右派,她心頭還存留希望,此時此刻,卻完全不知道明天會是何種境況。


    1966年春節,顧準從下放勞改的農村返家過節時,妻子汪璧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想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此后不應該再害親人,忍受感情上的牽累,痛快地同意了。

    ——顧準日記

     

    多年來,四面八方受敵,妻子是顧準唯一可以傾訴的人。他被撤職時,汪璧每周都給他準備一本小說,親自讀給他聽。他苦悶時,她就勸他讀書。被送到商城勞改時,顧準郁郁寡歡,接到妻子的一封信,話雖平淡,卻能令他大半夜哭出聲來。生活上最困難時,妻子還讓他用自己的錢拿去買書,用自己的工資來養活一家人…

     

    離婚時,汪璧說:“一旦摘了帽子,還可以復婚,現在是為了保護兒女的安全。”

     

    顧準癡癡地望著破鏡重圓之日。他每周給妻子寫信,汪璧每信必看,但從來不回。

     

    但顧準實在是太想家人了。1967年,他偷偷跑回家,一進屋,看見妻子滿口牙脫落,嘴癟著,一臉病容,極度憔悴。汪璧一見他,厲聲大叫:“你害人害得還不夠,還要來害人?”


    冬天,顧準寫信說要回家取衣服。一到家,發現衣物都放在門外。家門緊閉,敲門無人應聲。他只好把糧票從門下塞進去。




    一個月后,家里終于來了一封信,里面裝著一紙聲明:與顧準斷絕父子關系!


    約定“生不相見,死不相別”。聲明最后,是四個孩子的簽名。


    從此以后,就連他們每月寄糧票來的字跡也看不見。我想念他們。

    ——顧準日記


    1969年,顧準預感到妻子出事,向組織保證,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改造,二不影響下放:“只求求你們告訴我。”

     

    然后他才知道,妻子已經死了。


    “死期、死況、遺言,一概不知”。


    原來,當初幫顧準處理文稿時,資料太多了,以至于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她最終被檢舉,落下罪名。重壓下,汪璧喝下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死狀極慘。她的遺書里,只有一句話:幫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

     

    聽到死訊后,顧準在《息縣日記》中寫道:


    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但我還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據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臺燈。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


    后來,顧準看《茵夢湖》,寫一個人失去自己所愛的女人,孤獨終老。淚流滿面地看完后,他淡淡地講了四個字:“哀而不怨。”


    他對妻子的哀思,從來未曾斷絕。后來下放干校,他向張純音借布票,并在日記中寫道:


    借張純音布票二尺,買維尼綸混紡布三十尺…用大量素白維尼綸混紡布,枕套被里都是。這次整理起來的被服,大體可以用到我長辭人世之日。服喪從白,自古禮也…


    他想悼念亡妻。可在那個政治環境下,穿不得孝服,戴不得黑紗,于是他想多買一些白布,做成白色被套、枕套,以此寄托哀思。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還對弟子吳敬璉說:“我這一輩子,只愛過她一個人。”



    08


    妻子的死,并沒有令顧準沉淪。


    他開始了自己憂憤滿懷的十年計劃,把一切精力都傾注在了尋求社會發展道路的問題上。雖然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身體也被病痛折磨,但始終沒有阻止顧準思想上的探索。

     

    一如朱學勤所言:“黑暗如磐,一燈如豆,在思想的隧道中單兵掘進。”每天早上,他揣著兩個冷饅頭到北京圖書館讀書,看遍歷史、宗教、經濟、政治各類的參考書籍,追索人類文明的腳印,為的就是找出一條后人可以走的道路。

     

    學者劉瑜分析恐懼如何對人性進行摧殘時說:“保全生命的本能、尋求個人發展的愿望、尋找社會歸屬的渴望,使絕大多數人不得不選擇服從。最好的情況是沉默;最壞的情況,這種服從可以表現為對同類的積極迫害。”

     

    “文革”后期,政治氣氛已經松弛下來,可許多知識分子忙著做家具、打沙發,以過小日子為人生寄托。經歷那樣一個時代后,很多人活下來,已屬不易,而顧準,還能在漫漫長夜中,保持思想的深度。

     

    他寫下《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平反之后,這些文章逐漸重見天日,其中閃耀的思想之光,令所有學者都深深折服。大家對這個全靠自學而又通古博今的思考者,都投去了景仰的目光。

     

    這目光不僅是學術上的,更大程度,是精神上的。在一個風雨如晦、萬馬齊喑的時代,旁人忙于保全自我,顧準卻還想著一個民族的未來。

     

    所以,九十年代,余世存到舒蕪先生家聊天,舒蕪感嘆說:


    文革革掉文化,大家都是人格矮化的政治難民,很少有人活出了自己,但有一個叫顧準的人了不起。他在最黑暗的年代能夠反思革命、理想主義,是一個圣徒。

     

    后來,在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上,一位外國學者問:“在六七十年代,你們有沒有稍微像樣一點的人物?”這個問題顯然存有挑釁意味,只見一位老學者起身作答:“有,有一位,那就是顧準!”


    學者李慎之也感佩道:


    初中國文教科書上選得有泰戈爾的一首詩,我至今還記得其中有一節說: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著自己向前走吧!


    這話曾使我幼稚的心靈震顫難已。六十年過去了,我看到了這樣的人,他就是顧準。



    09


    那時,顧準受到的折磨比常人更多。但顧準傲就傲在他不但有傲氣,還有一身傲骨。

     

    “文革”初期,紅衛兵勒令他交代罪行。其他人小心翼翼把寫好的材料貼到布告欄上。唯獨顧準,在稿紙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讀史”。

     

    貼完后,造反派將他痛打一頓,責問為何要這么寫。他說:“因為最近什么都沒干,只讀了些史書。”事后他對母親講:“打、砸、搶、抄家,這些將來都得寫進歷史。我倒要看看中國會變成什么樣,中國向何處去…”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著:“我就是不服!”

    ——吳敬璉




    樓肇明與顧準下過棋,曾指出過顧準的個性:“每到復盤的時候,他往往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對我的漏著、昏著特別敏銳,我雖然贏了棋,卻終是給他不留情面地指斥訓誨一番。他明明白白下輸棋,卻像一位十足的贏家。”


    顧有一本《圣經》,他看的時候,被軍宣隊參謀發現了,便訓斥他,“馬克思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


    過了幾天,顧準拿著一本書去問這位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


    參謀答不上來。


    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沒有讀過《圣經》,那就根本讀不懂列寧。”

     

    軍宣隊的人從此有意識地避開顧準,即使看見他在看書,也繞著走,以免尷尬。

     

    似乎被監管的對象不是顧,而是監管者自己。不認輸,不服輸,甚至倒輸為贏,顛倒被欺凌和被侮辱的處境。這就是顧準。 

    ——樓肇明


    顧準的這些傲,總讓他像個贏家。


    此外,那時為了自我保全,很多人不得不出賣別人。但顧準后來遇到一位老友時,言語鏗鏘地說:“我手上沒有沾過別人的血!”

     

    浩劫剛剛開始時,在河南明城,外調人員要他寫材料,說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瓜葛。顧準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對方聽罷,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干脆把臉送過去。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終于打不下去了。

     

    在顧準看來,除了對真理的真要固執,對做人的真,也要固執。為了捍衛人格上的真,他不畏強權,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以死抗爭。

     

    這一身傲骨,敲起來是錚錚的響。


     

    10


    一身傲骨的顧準,在臨死之前,還是簽了“認罪書”,“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他之所以這么做,是想離開人世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1974年,顧準因肺癌晚期病危。臨終前,他迫切盼望能見到兒女們。


    11月15日,顧準立下遺囑。


    為完成顧準的心愿,弟弟陳敏之多方苦勸、做工作,卻無一人來病榻前看他。


    11月16日,經濟所領導派人找顧準談話,對方拿出一張認錯書:“只要你在上面簽個字,就可以馬上完成‘摘帽’手續。”

     

    顧準說什么都不肯簽字:“我本來就沒有錯。”

     

    對方勸:“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了。”

     

    聽到這句話后,顧準伸出顫抖的手,在認錯書上簽了字,當場流下眼淚。


    他對駱耕漠、吳敬璉說:“這是奇恥大辱。”



    早在11月9日時,弟弟陳敏之曾寫下長信給顧準兒女,顧準在信中加了一句話說:如果我臨死的話,我還是希望見見你們。一是請你們原諒(媽媽說我害人,我實在害了你們),二是祝福你們。


    11月15日的遺囑中,最后一句是:


    祝福我的孩子們。


    可最終,子女一個都沒有來。


    彌留之際,顧準告訴吳敬璉:“待機守時,總有一天要變化,發生變化時要拿得出東西。”


    12月3日,顧準離開人世,年僅59歲。


    多年后,吳敬璉成為了當代中國杰出經濟學家,著名市場經濟學者,中國經濟學界的泰斗,被譽為“中國經濟學界的良心”。


    至今,他還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


    而消逝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疾惡如仇卻又充滿愛心、才華橫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傷神…


    我在回家的路上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顧準就像是一點點溫暖的光亮。


    他走了,但他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光亮。


    <他拆掉肋骨,點燃了火把>


    在顧去世十年后,兒女們才看到他的日記和通信。大女兒痛苦地寫道:“人生只有一個父親,我們對這樣一個父親做了些什么呢?為什么我們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愿意獻身于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卻長期視為殊途?”

     

    陳敏之流著淚說:“這是兩代人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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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祭顧準 (柴靜)

    顧準 (1915年7月1日—1974年12月3日):上海人。中國當代學者,思想家,經濟學家,會計學家,歷史學家。提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第一人。



    1952年,37歲的顧準被撤去上海市財政局局長職務。


    關于這次撤職,沒有檔案材料,只有一份當年2月29日新華社電訊稿的幾句話:“顧準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屢經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


    人人穿黃布軍裝的年代,一個穿背帶褲,戴玳瑁眼鏡,在跟弟弟的通信中常常用“睥睨”二字的人,得到這個評語不奇怪。


    他不是出身望族,12歲在上海會計師事務所當學徒養活一大家子人,15歲已經寫出中國會計業的最早教材之一,大家都承認:“整個大華東地區找不出他這樣有才干的人”。


    但是這個人“不服用”。


    撤職當天,他一句話不說在辦公室坐了一個晚上,他的秘書陪著他坐了整整一個通宵,沒有暖氣,腳都凍痛了……天亮之后,他“使勁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1個月之后,他找了幾本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覺得在階級斗爭和政治動向之外別有天地,他試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里,一直到1955年進中央黨校為止,全部業余時間都用在數學上。


    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很容易上手,為數理中的邏輯感到狂喜,以至于沉醉其中,深夜受寒,得了急性肺炎。


    不過他很快跨越對三角尺和圓規的單純迷戀,他說“邏輯只是工具,研究經濟一定要研究歷史。”


    他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英文是他的另一大重要工具,他依靠這個工具大步跳出了當時扎在知識分子頭腦中的籬笆,正好又趕上中央黨校在學術上的黃金時期,書盡管有限,但他已經可以直接閱讀到凱恩斯和斯密的原作,自己動手改譯資本論。




    歷史學家朱學勤說,后來那一代知識分子未能達到顧準的成就,是因為“知識大限以及邏輯乏力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知識讓人求實,邏輯讓人求是。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也不存什么經世致用的念頭時,功利也就自然消失,他只是以“不顧死活”的方式讀書,作筆記,下蠻力,用笨功夫,來解開思想上的迷惑。


    1956年4月,他開始思考凱恩斯為資本主義開出的藥方是否會失效?


    “我作過一個摘記,認為不會。”他說,“可是,(蘇共)二十次大會的報告不是這樣說法。這是說,我與他們(美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是一致的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喃喃自語“這糟糕不糟糕?”


    但他無論如何在邏輯上不可能認同計劃經濟體制:“目前這一套規律,是獨斷的,缺乏繼承性的,沒有邏輯上的嚴整性的”,他譴責斯大林“以道德規范式的規律吹噓、粉飾太平的理論來描寫社會主義經濟……”


    1964年,他翻譯熊彼得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里面有一句話“在民主法治制度缺失的群集環境,道德上的限制和文明的思想方法或感覺方法突然消失……是我們面對誰都知道、可是誰都不愿正視的各種毛骨悚然的事實……”


    他精確地預言:“中國的政治空氣的大改變將從一年以后開始”。


    “在屋檐底下躲暴風雨,一定要躲過去。”他寫道。



    “觀察,而不是憤慨,可觀察與記錄的就多。”他在日記里寫道。


    他在河南商城勞動改造,他腰不好,拿的又是短鋤,有時只能雙膝跪在泥里,靠雙臂支撐著爬行,雙膝破損,臂膀全部紅腫了,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但他寫道:“也只是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才有機會學習我國的農村經濟這門課。”


    早已經沒有了在上海時穿背帶褲的習慣,他的新工作是撿糞。因為饑餓,糞越來越少了,他需要站在別人邊上,等著人家拉完。衣服上全是糞,他可以不再用工具,“直接用手撿起來”。


    這樣每天十五六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之后,他在日記里對自己有抱臂旁觀的總結“充裕建設中的勞力來源,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凡是這樣的隊伍,軍事化程度高,效率遠高于民工……政治掛帥就是用政治手段來實行經濟目的。”


    1959年秋冬的河南,勞動隊三餐只吃紅薯葉子,但在他眼里“已經是天堂”,大量的篇幅都在記錄他每天能找到的吃的,甚至偷的東西。他難以掩飾自己的卑微之感:“人變得下流了”。


    在饑荒中,他已經沒有余心再像1956年那樣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激憤了,連感喟都沒有。他在日記里寫下所見的慘劇。


    他為哀鴻遍野時卻努力求飽感到羞愧,但是,他說他要保存自己,“至少應該記下一個時代的歷史,給后代一個經驗教訓。”


    “大聲說話,理應有此機會。”他寫道。



    1960年之后,到他第二次被劃為右派為止,將近10年,他沒有日記留世。


    所以,紅衛兵讓寫罪行交代時,他在自己的大字報上只寫了兩個字“讀史”,貼在墻上。


    事后他對朋友張純音說:“這是一個非常的歷史時期,冷眼旁觀這一切,只當是在讀史,看中國向何處去。”


    他始終有自己的底線,“文革”初期,在河南明城,外調人員要他寫材料說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瓜葛。顧準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對方當即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干脆把臉送過去。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后,終于打不下去了。


    他可以接受自己是牛鬼蛇神和反革命,他從改造地回到家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就是反三面紅旗,我不反誰反?”


    但他不接受道德上的潑污。


    他從小就極倔強,老師在他作文上寫“貓屎狗屎,臭不可聞”,他當眾撕碎——“既然臭不可聞,留它作什么?”


    顧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有一天他看的時候,被軍宣隊的一位參謀發現了,便訓斥他,“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


    過了幾天,顧準拿著一本《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去問這位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


    這位參謀答不上來,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不讀《圣經》,就根本讀不懂列寧。”軍宣隊的人從此有意識地避開顧準,即使看見他在看書,也繞著走,以免尷尬。



    顧準的妻子汪璧,原名叫方采秀,結婚的時候,他們都在做地下革命工作,顧19歲,她20歲,一起流亡,他當時發表文章的筆名多是“懷璧”,情意拳拳。



    顧準全家福(左起:前排次子顧南九、幼子顧重之、幼女顧秀林,中排夫人汪璧、顧母、顧準,后排長子顧逸東、長女顧淑林)


    他說過,她是他唯一可傾訴一切的人。


    他被撤職后,“我對她說有些寂寞之感,她說讀書了就不寂寞了,這是對的。”


    每周六,她都準備一冊小說讀給他聽,他喜愛《安徒生童話》。


    她出差,他在日記里寫“悒悒寡歡”。


    他打成右派到商城后,日子已經難熬起來了。


    “接秀信,語句公式化,來商城后第一次半夜嗚咽。”這話讓人心碎。


    她讓顧用自己的40元的生活費買書,她自己的工資用來撫養5個孩子和一個老人。


    他記下唯一忘憂的時刻,是雨雪中的凌晨4點半,在外廚房幫著燒火,“火大,有幸福之感,一時腦袋中想寫的東西都忘卻,簡直是陶醉了。”


    1966年,他被秘密羈押,在自述中說“我在監獄中的態度非常頑固,直到了死不悔改的地步。”他是全國唯一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他的母親這時已經80多歲,在屋子里只語無倫次地重復一句話“我怎么還不死呢?我怎么還不死呢?”


    他從被關押地回來把母親送到山西的妹妹家,臨走的時候,他的母親“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晌”。


    那是他們母子的訣別。


    大雪的小年夜,妻子提出離婚,他痛快地答應了。他是從那之后得了心臟病的。


    方采秀給家人的信中曾說,一旦摘帽,可以立即復婚,顧準對此抱著迷信般的希望,在周口店里他痛苦于“刮胡子刀盒被馬蹄踏碎,鏡破之讖”。


    他仍然每周給妻子寫信,方每信必看,但不再回。他們商量過,為了保護孩子,寧可讓他們認為父親是錯的。


    他們之后只見過一面。


    他回家想看望家人,看見她滿口的牙都脫落了,嘴癟著,一臉病容,極度憔悴。“你害人害得還不夠嗎?”她說。


    他“實在不忍心”,走了。


    冬天冷,他寫信說回來取衣服,到了門口,發現所有的衣物都被放在門外,門關著,他久敲不開。走的時候,他把一張存折和糧票從門下塞了進去。


    回到單位,他收到一張4個孩子簽字的脫離父子關系的紙,把他的戶口和糧食關系也轉來了。


    他在日記里寫“從此以后,就連他們每月寄糧票來的字跡也看不見。我想念他們。”


    1969年,他預感到妻子出事了,他向組織保證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改造,二不影響下放,組織告訴了他實情,但是“死期,死況,遺言,一概不知”。


    汪璧是因為被揭發在5年前曾經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資料”而自殺的,她把他的所有手稿用水浸濕,揉爛,再放到馬桶里用水沖下去,資料太多了,以至于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這樣的事情,在解放前的革命年代里,她也為他作過。


    他唯一得到的悲憫,是他可能終生都不知道,汪璧是喝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的,死狀極慘。


    她的遺書只有一句話,“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


    她對孩子都沒有留下遺言,兒子說,她離婚是為了我們孩子,內心非常痛苦,在提出離婚之前,已經有自殺的念頭。


    只有顧準明白“她已經實在支持不住了……”


    他寫知道死訊后,“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然后他寫:“但我還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據經濟學家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臺燈。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


    他后來看《茵夢湖》,寫一個人失去自己所愛的女人,孤獨終老,他淚流滿面地看完,還書的時候說“哀而不怨,哀而不怨”。


    吳敬璉說:“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還跟我說了一句,他說他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


    顧臨終前,簽了認罪書,他哭了,他說這對他是奇恥大辱,但也許能改善孩子們的處境。


    但那還是1974年,他的孩子拒絕在他臨終前來看他,“在對事業的熱愛和對顧準的憎恨之間,是沒有什么一般的父子關系可言的”。


    1974年12月3日凌晨,大風雪,他去世了,“我已經原諒了你們,希望你們也原諒我。”這是他留給孩子的最后一句話。


    顧準全家福(左起:前排次子顧南九、幼子顧重之、幼女顧秀林,中排夫人汪璧、顧母、顧準,后排長子顧逸東、長女顧淑林)



    顧準的孤獨不同于因為境遇導致的落寞——落寞里還可以充滿幻覺或者憧憬。他的孤獨,是一個認識到絕境之后,又心甘情愿地停留在這個絕境當中的選擇。


    他曾經是最具備理想主義氣質的人,等他一旦認識到理想主義變成專制主義的根源之后,幾乎是在頭腦中把自己殺死了一次。


    那是血肉模糊的廝殺,一個人對過去信仰過的東西不再有敬畏之情,要經歷極大的思想危機,從“詩意的理想主義”到“轉到冷靜的分析”時,十分痛苦,他說自己像托爾斯泰筆下的列文那樣,“為我的無信仰而無所憑依”。


    但是他克服了。


    這個克服不是靠簡單的仇恨和破滅。是靠認識,推導,批判。真正的批判,批判自己曾真誠信仰,并奉獻了全部生命的東西。


    同時批判并不意味著“獨斷,罵倒,抹殺”,而是重估一切價值,“能夠繼承和吸收一切良好的東西,能夠雄辯地批判一切不正確的東西”。


    他就像朱學勤說的,“黑暗如磐,一燈如豆,在思想的隧道中單兵掘進”。


    他曾一再批評中國人正因為沒有笨勁,懶得窮根究底,所以,“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不停滯、不倒退的前進。中國人善于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他沒有著書立說的機會,只能在和弟弟的通信中,用“熱戀般的熱情”寫下厚厚的筆記,用他說的“窮根究底的笨拙憨態”,寫下《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用吳敬璉的話說,他對一切的研究其實都指向“娜拉走后怎么辦?”——無產階級的革命之后,政治和經濟向何處去?


    此時,文革尚未結束,他已經風燭殘年,病入膏肓,他自己也知道,沒有人會去聽一個老人的喃喃自語。但他寫道:“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民主的基礎,而不是依賴于民主才能存在的東西,因為,說到底,民主不過是方法,根本的前提是進步,唯有看到權威主義會扼殺進步,權威主義是與科學精神水火不相容的,民主才是必須采用的方法。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保證人類的進步,也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打破權威主義和權威主義下面恩賜的民主。”


    靠直覺也可以批評,但是,顧準式的批判,是把包裹著理想外衣的絕對真理,從底部撬動的力量,這是鏟除它的合法性的最強的力量。


    這就是顧準的力量,窮盡事理的邏輯的力量。


    像貝多芬的四重奏里反復回旋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他在三里河的中科院大樓里工作過,我才知道他離我住的地方這么近,不過現在那里看門的人根本不知道顧準是誰,住過哪間房子了。


    他的骨灰有一半就撒在我家附近的河里,因為暮年時,他常常在這條河邊漫步,他那時仍然穿著背帶褲,一直戴著一頂從舊帽子上拆下來的白布襯里,沒人知道為什么,也沒人問過,我猜他也許是為妻子服喪。


    不知道在這條河的邊上,他的頭腦暫時歇息,暮色四合中,一個人走回去的時候,是怎么樣的無望和悲愴?


    很多次從電腦前直起身,看到窗外那條河的方向,我都想起顧準——如果他有一個還算平靜的時代,有一張書桌,他將能創造出什么?


    知道了他的存在,人就沒有權力狂妄,也沒有權力虛無。他早就說過,歷史讓人不可能發牢騷。


    但知道了他的存在,就像王元化說的,你也再不可能平靜,“許多問題一經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我受益于他最深的,是他對人類永恒進步的信仰,去世前,他留給吳敬璉的話是“待機守時”——“總有一天要發生變化,發生變化時要拿得出東西”。


    改革開放后,當吳敬璉成為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先驅后,他說“顧準改變了我的全部人生”。


    在顧去世10年后,他的兒女們有機會看到了由他的日記和通信整理成的書稿。


    “人生只有一個父親,我們對這樣一個父親做了些什么呢?”顧準的大女兒寫道,“為什么我們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愿意獻身于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長期視為殊途……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么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以后對親人以至社會再做蠢事?”


    我們也是顧準的后代,能夠正視這些問題,才能無愧于顧準,才能說幾十年來,時代的確是在進步的。


    顧準反對將任何人神化,他的思想也并非完美,但是將來的時代評價一個人,不會簡單地基于得失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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