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朱學勤講過一個故事:
在一次學術會議上,一位 境外學者質問內地同行,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你們有沒有稍微像 樣一點的知 識分子?
面對這樣一個潛含挑戰的問題,一位學界前輩佝僂而起,應聲作答:“有,有一位,那就是顧準!”
01
191 5年7月1日,顧準出生于上海的一個小商人家庭。父親姓陳,母親姓顧。顧準隨母姓,在兄弟 姐妹十人中排行老五。
1925年,顧準進入近代著名教育家黃炎培創辦的中華職業學校,學習會計。兩年后,因家道中落,無力繼續求學。
黃炎培愛惜顧準的才華,推薦他去到潘序倫先生創辦的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當練習生。
潘序倫是中國經濟學界的傳奇人物,先后拿下哈佛大學企業管理碩士學位與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博士學位,回國后在上海創立中國第一家知名會計事務所,致力于引進并傳授西方先進的會計知識與技術,被譽為“中國現代會計學之父”。
潘序倫在上海浦東中學就讀時,經常考第一名,頗得校長黃炎培的賞識。
對于老師的推薦,潘序倫不好拒絕。于是,12歲的顧準到了當時中國最著名的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
潘序倫與顧準
進入立信會計師事務所以后,顧準的人生一路開掛。
三年后,憑著自學成才,15歲的顧準在上海工商界嶄露頭角;
16歲開始在會計夜校授課;
19歲出版專著《銀行會計》,這是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專著,被列入大學教材 。
到20歲時,顧準的月薪已經達到300大洋。而同一時期的普通工人月薪10-30元。
年紀輕輕的顧準成為上海灘職場成功人士,絕對的“金領”。
而顧準的傳奇才剛剛開始。
在擔任會計事務所高級職員的同時,顧準還自學了英語、日語。從23歲開始,顧準就已經在圣約翰、之江、滬江三所教會大學流利的用英語、日語兼職任教,讓那些一貫自命不凡的名牌大學學生深為折服。
這是一個把不同事情都能干得非常出色的天才。
1935年,顧準加入中國共產黨。
這一年,顧準20歲。
在上海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期間,顧準曾出面說服上海青幫大佬杜月笙,把一千件從荷蘭進口的防毒面具捐獻給在前線作戰的八路軍。
1940年的一個深夜,顧準讀到唐代詩人楊炯的《從軍行》,其中的兩句詩“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點燃了顧準心中的愛國豪情,他決意辭去大上海的工作,到蘇南加入新四軍。
在接到顧準的請辭信后,潘序倫非常惋惜,扼腕長嘆,“如遭雷轟電擊,心中痛苦,不知所云”。
1940年8月,離開上海的顧準加入新四軍。他先到蘇南抗日根據地,后來又到延安黨校學習。
在延安,作為不可多得的懂經濟規律的人,顧準得到陳云的賞識和重用,成為陳云的得力助手。
此后七八年中,顧準在財經工作領域一路擢升。到1949年解放上海后,顧準出任上海市第一任財稅局局長,兼上海人民政府黨組成員,兼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
那一年,顧準34歲。
02
擺在顧準面前的上海, 是一副舊中國留下來的爛攤子:
工業陷入半解體狀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工廠還在維持開工;
面 粉業的產量上一年的十分之一;
占上海工業產值74%的輕紡業,既缺原料又無銷路,陷于半癱瘓狀態。
為了盡快恢復工業,穩定人心,新官上任的顧準燒出了三把火:
一是重建上海征稅制度;
二是重構上海產供銷體系;
三是驅趕不適應新經濟體制的外資公司。
這三把火一燒,立馬穩住了上海。
就這樣,顧準成為了上海的政治明星,被政商兩界稱為“奇特的天才”。
顧準的確是個天才。他的工作效率驚人,最高紀錄一小時寫就70頁的講稿。
他能一邊主持財政局會議,一邊寫稅務局年報,一邊摘記別人發言,一邊還往嘴里扒拉幾口飯。
干部們無不贊服,都說“我們的局長有三個腦袋”。
顧準沒有一點官架子,事必躬親,秘書陳新華看不下去了,主動要求幫他寫報告,顧準卻反問:
“這報告是你做還是我做?”然后繼續埋頭疾書。
顧準還 是一個非常廉潔的人。身為上海市的“財神爺”,經手過的金錢何止千萬,但他從來沒有貪過一個銅板。
政府給他分了大房子,母親看著滿屋奢華的硬木家具,愛得擦了一遍又一遍,而顧準硬是要求把這些家具統統搬走。
在顧準的努力下,上海迅速被改造成為中國最大的工商城市,成為支撐新中國建設的最大財源。
1950年底的一項統計:當時的上海稅收總額,已占全國的22%。
03
顧準是一個“只認真理,不認權威”的人。
早在解放前顧準擔任中共東路特委宣傳部長時,當時東路的最高負責人譚震林要在《東進報》上發表一篇縱論國際形勢的文章,顧準未經譚震林同意,就把文章刪改了:
“這篇文章,把帝國主義國家的戰時經濟因資源枯竭造成的經濟恐慌,跟和平時期因生產過剩造成的經濟恐慌混為一談了。于是,我未經譚同意,就把文章刪改了。”
1946年,陳同生、劉曉與顧準
胡喬木是顧準在上海地下黨時期的上級,就曾這樣提醒與顧準直接聯系的人,“你同顧準說話時要小心,這個同道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負。他會權衡你的斤兩。要是你沒有程度,他會看不起你的。”
在上海擔任財稅局局長期間,顧準的“認死理”“不圓滑” 也是出了名的。
當時,上海的公交公司、自來水公司、輪渡公司、煤氣公司,四大公司全部虧本。為了提高管理,顧準提出“經濟核算”。
然而到了年底,中財委要求“民主評議”,那是解放區的老辦法,讓行業來評定稅收數目。
顧準的辦法,則是讓專業稽查人員進行查賬計征。
在顧準看來,所謂“民主評議”,本質就是攤派,可能引發騷亂。而在上級看來,資產階級的賬目不可信。
上級一再申斥顧準,要他恢復“民評”,但顧準強烈反對,堅持按照自己的方法進行。
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對顧準給予了很大的支持,這使得顧準的方案也得以繼續執行,并且在工作中取得很好的成績。
1952年3月稅收統計,上海入庫稅收比1950年增長了10倍。
現在看來,顧準的強烈反對盡管看似囂張,但其實都是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公心和良知。
顧準為人就是這樣——極真,他不容自己說假話。
后來在回憶這段往事時,顧準說:“我認為我抵制得對,絕對沒有什么錯誤。”
坊間還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傳聞是:
1951年,中財部要調顧準進京擔任預算司長,陳毅征詢他的意見:“想去北京嗎?”
顧準回答:“不想去,我想留在上海。”
“為什么不想去北京呢?”
“入了閣,就成了盆景,長不成喬木了。”
這樣的回答,陳老總是理解的,但很多人聽了就覺得:“顧準這人太狂了。”
04
就在顧準躊躇滿志為上海的建設大干一番時,一場大難突然而至。
1952年2月29日晚,在上海市委召開的干部大會上,顧準被宣布撤去上海市財稅局局長職務,與黎玉、顧準、曹漫之、程萬里 等共8人,被定為“三反” 斗爭中的“大老虎”,接受批判。
坐在臺下的顧準,當場就懵了。
撤職當晚,顧準一句話不說在辦公室坐了一個晚上,沒有暖氣,腳都凍痛了……第二天,天亮之后,顧準“使勁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在《解放日報》上,顧準看到了自己被撤職的緣由:“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雖歷經教育仍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并令其深刻反省。”
這一年,顧準37歲,正值壯年。
對于自己被打成“大老虎”,顧準是不服的。他曾多次要求組織上給予復查,但都被駁回:此事已有定論。
1955年,顧準進中央黨校學習時,向學校提出要求:“請予復查。”
但校領導回答:“學校不辦理此類事情。”
此時的顧準對 “經世致用”死了心,表示此后不想當官了,只想做學問。
1955年,顧準去了中科院經濟研究所。 中科院領導深知顧準之能力,寄予厚望,提出讓他擔任經濟研究所所長。
顧準拒絕了領導的好意,他說:“我這個人,傲上剛愎,不是做官的材料,還是做些經濟研究工作比較好。”
專心學問的顧準開始以“不顧死活”的方式讀書,他找來幾本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
顧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很快就上手了,他為數理中的邏輯感到狂喜。
隨后,顧準又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良好的英文功底讓他可以直接閱讀凱恩斯和斯密的原作,并且自己動手改譯資本論。
知識讓人求實,邏輯讓人求是。
這段時間的學習,讓顧準的視野更加開闊,也跳出了當時扎在知識分子頭腦中的籬笆,這讓他比同時代人,看得更深更遠。
在學習和研究中,顧準敏銳地發現了當時正在推行的計劃經濟中的一些弊端。他發現,蘇聯實行的計劃經濟出現了問題,其農業、輕工業在建國后的近40年里幾乎處于停滯狀態。
顧準為自己要不要進一步展開研究而猶豫,已經是“待罪之身”,再研究下去,會不會又“惹禍上身”?
他在日記中這樣勸自己,想開一些,人嘛,難得糊涂,稀里糊涂過,圖個安穩不好嗎?
“明哲保身,不是最好的選擇嗎?”當時的確有很多人就是這樣想的。
但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感,讓顧準無法逃避。當大家都在隨波逐流時,顧準站了出來,逆行而上。
1957年,顧準發表文章,題為《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在這篇文章中,顧準提出:“應以市場價格的自由漲落來調節生產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
當時,舉國上下加快推進計劃經濟體制,這篇文章引來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于是,這篇《試論》被定性為“大毒草”。
顧準的思想實在是太超前了,這個離經叛道的觀點,后來被寫入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
由此,顧準也被譽為“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
這一年7月,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
蘇聯專家前來黑龍江,對中蘇邊境黑龍江水資源的利用進行考察,計劃修建大壩。中科院便派竺可楨、顧準等人陪同考察。
蘇聯方面提出要把這個壩址建在黑龍江的上游,這是一個對蘇聯有利的方案,但對中國不利。
中方提議,把水壩建在黑龍江的中下游,這樣比較公平。
但是蘇聯方面的專家非常傲慢,堅持要把大壩建在黑龍江上游。
顧準當時就火了:“憑什么所有好處就是你們的,造成的損失就歸我們……”
于是,這次考察最終不歡而散。
但中方有一些人認為顧準不對,怎么能頂撞老大哥呢?顧準就罵他們是“洋奴”。顧準還援引自己豐富的歷史知識,說蘇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顧準是在維護國家利益,卻讓一些人不滿了。有人向北京打小報告,說顧準“反蘇”。
剛發表《試論》招來的風波還沒平息,又加上頂撞老大哥這一條罪名,顧準的厄運隨之而來。
1958年4月下旬,顧準第一次被劃為“右派”,并且被開除黨籍。
05
1958年5月,顧準下放到河產贊皇農村參加勞動改造。
在這里,生活是極其艱苦的,顧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左腳腫,今上午下糞塘子。”
“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
“擔水擔糞已很久了,都用左肩,左股骨下挫。”
即便遭受到如此打擊,但顧準的“犟脾氣”仍然改不了。他在日記中說:不愿做“馴服工具”的家雀,要做自由思考的海燕。
他經常當眾“大放厥詞”。
在參加“大煉鋼鐵”時,顧準批評土法煉鋼是“一場蠻干”,“得不償失”。
他對當時一些人的浮夸風也很不滿,批評他們是在“睜眼說瞎話”。
這些“大放厥詞”被人告發,后來都成為了他的“罪狀”。
作為知識分子,顧準的最大弱點正在于此:
“發現了社會的錯誤,看見了社會的不公,讓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昧著良心說假話,那不可能,這樣不配稱知識分子,更沒臉在世上做人。”
06
1961年,顧準終于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被調回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當研究員。張聞天和孫治方成為他的領導。張聞天是“特約研究員”,孫治方是經濟所所長。
顧準對這份工作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除了完成所里派給的會計研究任務,還饑渴地閱讀當時只有中科院等極少數單位才有的各種哲學、歷史、國際經濟方面的期刊和資料,甚至是當代西方學術最前沿的著作。
顧準的讀書卡片
在經歷了生活的種種折磨以后,顧準不是為自己的境遇傷心,而是 流著淚,握著拳頭,暗暗發誓,一定要“為這塊土地上活著的人尋找一條出路。”
顧準燃燒的熱血從來沒有冷卻,他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他覺得整個國家都在支付著沉重的代價。而自己所能做也必須去做的,是點亮一盞燈,照亮前方的道路。
這時,顧準的“犟脾氣”又犯了。
在經濟所,他再次呼吁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則,還在國內首譯了熊彼特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
顧準察覺出當時采用的蘇聯會計制度弊端重重,在經過多地調查后,他寫成《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一文。
這在當時是很危險的,有人警告他:“誰要是在根本上反對現行的會計制度,誰就得準備戴上右派的帽子。”
顧準硬氣得很,他說:“我不怕再戴一次帽子。”
1964年,張聞天寫了一篇調查報告, 提出開放集市貿易等建議,沒想到卻被批為“資本主義復辟”,和經濟所所長孫冶方一道被打成“張孫反黨聯盟”。。
在批判“張孫聯盟”大會上, 其他人都忙著與兩人劃清界限及落井下石,顧準卻站起身來,一揚眉說:“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顧準也因此而遭受牽連,“被認為是張孫反黨聯盟的黑智囊。”
恰在此時,顧準的外甥宋德楠和清華、北大同學, 自發組織的研究馬列主義的學生社團,被定性為“大學生反黨集團”。
于是顧準想當然地又被認定為“幕后操縱者”。
這讓康生大怒,秘密下令:逮捕顧準。
就這樣,1965年春,顧準在家中被再次帶走,又一次戴上“右派”的帽子,下放勞改。
于是,顧準就成了全國唯一一個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07
再次被捕后,顧準依然是一身傲骨,這也使得他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顧準的學生吳敬璉后來回憶說: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著:“我就是不服!”
顧準被捕后,被要求按指定“咬人”。很多人在這個時候,會為了自保,不得不 出賣別人。
但顧準絕食抗爭,堅決不開口。
對方怒了,狠狠扇過來一記耳光。
顧準干脆把臉送過去,“你要打,行,我讓你打。”
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后,看著顧準的一臉不屑,竟然慫了。
易中天在《走近顧準》中有一段記敘:
不就是毒打嗎?那好,干脆把臉送過去,讓你打個夠,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頭彎腰“坐飛機”嗎?哼!你別看我前面的頭都快低到地面了,其實,后面的尾巴快翹到天上去啦!
顧準從來沒有干過落井下石、 出賣他人的事。
很多知識分子在明里暗里的互相 揭發時,顧準言語鏗鏘地說:“你們手上都有血,而我沒有!”
顧準此言,至今聽來仍然令人震撼。
這個正直的君子, 堅守真理,也捍衛人格。 他不畏強權,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以死抗爭。
顧準的骨頭,從來都是堅硬如鐵,敲起來是錚錚的響。
08
只有面對家人時,顧準的心會軟下來。
每次挨完批斗,他擦一把臉,埋頭就抓緊時間搞翻譯,“想掙些稿費來補貼家里”。
顧準與妻子汪璧于1934年12月結婚,一直感情甚篤。結婚后,顧準和汪壁兩人都在上海做地下革命工作,他們在上海的家就是地下黨印刷宣傳品的一個點。在一次危急之時,汪璧曾和顧準的母親緊急燒毀印刷品。
自1958年4月顧準被開除黨籍后,妻子汪璧對他始終不離不棄,悉心照料他的起居生活。
顧準苦悶時,妻子汪璧就勸他多讀書,還會準備一些小說,親自讀給他聽。生活上最困難時,汪璧就用自己的工資來養活一家人,讓顧準用自己的錢都拿去買書。
顧準在被下放勞改時,經常郁郁寡歡,最盼的就是接到妻子的來信,能在大半夜哭出聲來。
顧準和汪壁共育有5個子女。顧準對妻子說,期望孩子們長大以后還能像魯迅說的那樣,敢想、敢說、敢怒、敢罵。
1966年春節,顧準從下放勞改的農村返家過節時,多年來一直承受巨大壓力的妻子汪璧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因受顧準牽連,汪壁連遭批斗,還被開除了黨籍。顧準十分理解妻子的難處,“想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此后不應該再害親人,忍受感情上的牽累,痛快地同意了。”
離婚時,汪璧說:“一旦摘了帽子,還可以復婚,現在是為了保護兒女的安全。”
多年來,顧準四面八方受敵,妻子是唯一可以傾訴的人。顧準癡癡地盼望著破鏡重圓之日。他每周給妻子寫信,汪璧每信必看,但從來不回。
1967年的一天,顧準收到一封斷絕父子父女關系的聲明,約定“生不相見,死不相別”。聲明最后,是四個孩子的簽名。
看完信后,顧準的手抖動了好久。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顧準常常半夜驚醒。
與顧準離婚后,汪璧并沒有過上輕松的日子。1964年,顧準被再一次劃為“右派”后,家中留存著一大摞沒有寫完的文稿,妻子汪璧誤以為是見不得人的“黑材料”,將其漚爛后扔進抽水馬桶。由于資料太多了,以至于全樓的下水道都發生了堵塞。
她最終被檢舉,落下一個“銷毀罪證”的罪名。重壓之下,汪璧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1968年4月8日,汪璧服了大量消毒用的“來蘇爾”藥水后,離開了人世,時年54歲。
直到1969年,顧準才得知妻子的死訊,悲痛欲絕。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但我還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顧準一生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他曾說:“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據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臺燈。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
顧準后來下放干校時,他向張純音借布票,并在日記中寫道:
借張純音布票二尺,買維尼綸混紡布三十尺…用大量素白維尼綸混紡布,枕套被里都是。這次整理起來的被服,大體可以用到我長辭人世之日。服喪從白,自古禮也……
他不能公開悼念亡妻,便想著多買一些白布,做成白色被套、枕套,以此寄托哀思。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顧準還對弟子吳敬璉說:“我這一輩子,只愛過她一個人。”
09
妻子去世后,顧準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做學問上,他用書籍和穿越時代的思考來支撐自己度過那段灰暗時光。
顧準的弟子吳敬璉回憶道:
“每天清晨,他背著一只軍用書包,內揣兩個冷饅頭,就去圖書館讀書,黃昏歸來,點一盞孤燈繼續夜戰。他常常劇烈地咳嗽,痰中帶血,卻也并不在意。”
他讀希臘城邦、讀資本論、讀黑格爾……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的營養。
顧準讀書批注
顧準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有一天,工作隊一干部訓斥他:“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
過了幾天,顧準拿著一本“正經書”去問這位干部:“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
這位干部答不上來,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不讀《圣經》,就根本讀不懂列寧。”
從此,工作隊的人再看見顧準在看書,便繞著走,以免尷尬。
浩大的閱讀和孤獨的思考,讓顧準變成了優秀的思想家。
在1973年到1974與六弟陳敏之的通信中,顧準系統地闡述自己對古希臘政治史、歐洲文明和宗教、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直接民主和議會民主、辯證法和神學等一系列的批判性思考。
顧準平反以后,這些通信以《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為書名,結集出版,其中閃耀的思想之光不勝枚舉,但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句話,最能概括其思想內核:
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
顧準《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手稿
顧準相關文集的出版,稱得上是石破天驚,驚醒、啟發了很多人。
王元化說:“許多問題一經顧準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促使你去思考,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李銳說:“1959年以后,我也在思考。但是顧準的思考深得多廣得多,許多根本問題,于我來說,他是先知先覺。”
李慎之說:“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照亮了很多前行的人。”
10
1974年11月,顧準的生命走到了黃昏。經常咳血的他在北京協和醫院檢查后,發現已經罹患肺癌,而且是無法治愈的晚期。
因為顧準的“右派”身份,醫院不敢收他住院,只把他放在急診室外的走廊里。
顧準的新四軍老戰友駱耕漠得知這一消息后,盡管已經因青光眼近乎雙目失明,仍然掙扎著摸出家門,沿著墻角趕到醫院,找到新四軍時期的“紅小鬼”、時任協和醫院黨委書記楊純求情,總算讓顧準住進了病房。
此時的顧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了”,他一邊奮力趕著文稿,一邊盼望著完成一個心愿——見兒女一面。
但子女們一直沒有來。
為了能在生命的最后關頭見子女一面,顧準甚至不惜折了自己的傲骨。有人找顧準談話,告訴他只要在認錯書上面簽個字,就可以摘掉“右派”這頂帽子。
顧準一口回絕了,他表示自己不能接受承認錯誤。
直到有朋友勸:如果你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了。
顧準這才用顫抖著的手在認錯書上簽了字,當場流下眼淚。他對駱耕漠、吳敬璉說:這是奇恥大辱。
只可惜到最后,子女們還是沒有一個人愿意來。
在11月15日,顧準寫下遺囑,最后一句是:祝福我的孩子們。
顧準是一個有強烈愛國心的人。
早在抗戰爆發后舍棄富貴投身革命時,顧準就已經做好了隨時將整個生命獻給國家的準備,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中國的復興。
在得悉自己是肺癌晚期后,顧準趕緊把弟子吳敬璉叫到了醫院,鄭 重地叮囑:
“中國的‘神武景氣’一定會到來的, 但是什么時候到來不知道。所以我送你四個字:待機守時。一定要繼續我們的研究工作。為了抓住這個機會,中國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理論思維。總有一天情況會發生變化,那時,你要能拿得出東西報效國家。”
1974年12月3日,顧準去世,終年59歲。
顧準去世后,吳敬璉親 手把他推進了太平間,然后號啕大哭 。
多年后,吳敬璉依然記得那天 的情景,他說: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疾惡如仇卻又充滿愛心、才華橫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傷神……”
“回家路上,我覺得特別特別冷,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但想起顧準,心里便有了溫暖。他走了,但給我們留下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