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準是中國六七十年代唯一一位像樣的知識分子。
——李慎之
在那萬馬齊喑究可哀的年代,顧準一花獨放地創造著思想奇跡。
——邵燕祥
學者朱學勤講過一個故事:
在一次學術會議上,
一位境外學者質問內地同行:
“在六七十年代,你們有沒有稍微像樣一點的人物?”
面對這樣一個潛含挑戰的問題,
哲學家李慎之佝僂而起,應聲作答:
“有,有一位,那就是顧準!”
01
少年天才
1915年7月1日,
顧準出生于上海一個小商人家庭。
父親是做棉花生意的,
但不得其法,致使家道中落。
不得已,母親只好出去做雜工補貼家用。
1927年,顧準初中畢業后,
因家境清貧無力繼續求學,
便進了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
做了一名端茶倒水的練習生。
立信會計事務所創辦人潘序倫,
這可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他年少時是一個紈绔子弟,
終日廝混賭場,拋金敗家,
沒想到而立之年竟幡然悔悟,
于是刻苦學習,拿下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和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
回國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會計師事務所,
成為“中國現代會計學之父”。
顧準在這里端茶倒水的同時,
也悄悄自學著會計學。
有一次,會計師們遇到了一個疑難問題,
不知道怎么解決,于是發生了激烈爭吵。
顧準站起來:“這事可以這么處理……”
潘序倫一聽,連聲贊嘆:“好辦法。”
從此他就喜歡上了顧準,
將一身學問傾囊相授。
▲潘序倫與顧準
顧準太厲害了,
16歲,就編寫了《高級商業簿記習題詳解》,
這本書后來成為會計專業的必讀書目。
17歲時,他與潘序倫合寫了《政府會計》,
這本書理順與規范了政府的會計核算。
19歲時,他發現銀行會計學問題重重,
編寫了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專著《銀行會計》,
這本書后被列為大學教材。
20歲時,他已兼任上海幾所大學的教授,
并成為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之一。
潘序倫稱贊他:“弟之才,十倍于我。”
由于才華絕倫,顧準薪水連漲,
二十出頭,月薪便高達300大洋。
當時黃包車夫,一月才掙兩大洋。
這份薪水,不知多少人羨慕啊,
但卻留不住顧準了——因為1935年,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愛國的顧準便坐不住了,
他決定去抗日根據地支援經濟建設。
潘序倫萬分不舍:
“別走了,我把立信會計學校交給你。”
這學校,當時多賺錢啊,
但顧準拒絕了:“國家危難,匹夫有責。”
02
投身革命
離開上海,顧準加入了新四軍。
接下來,他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做過蘇北鹽阜區財經處副處長,
做過淮海區財經處副處長,
做過延安會計干部訓練班教員,
做過淮陰利豐棉業公司總經理,
做過蘇中區行政公署貨管處處長,
1949年,顧準接到一個重大任務:
擔任華東財政部副部長及上海市財政局局長,
接管上海,穩定經濟。
在接管上海的過程中,
有兩個人名字最是響亮。
“一個是揚帆,因為他是公安局長。
槍斃壞人的告示上都是他的簽名。
另一個就是顧準,因為他是財政局長,
分管財政、地政、會計等八部門,
各種經濟布告上全是他的簽名。”
那時,上海工業已陷入半癱瘓狀態,
一萬多家工廠,只有三分之一開工。
企業家人心惶惶,息工停火觀望著。
顧準燒出了三把火:
一是重建上海征稅制度,
二是重構上海產供銷體系,
三是驅趕不適應新經濟體制的外資公司。
三把火一燒,立馬穩住了上海。
顧準就這樣成為了上海的明星,
被政商兩界稱為“奇特的天才”。
顧準的確是個天才。
他能一邊和人聊天一邊雙手“打飛歸”,
就是兩只手在兩個算盤上同時計算。
他當上海市財政局長時,
可以一邊主持會議,
一邊摘記“別人的精要發言”,
一邊寫年度總結報告,
干部們驚嘆:“顧局長有三個大腦。”
03
書生意氣
就在顧準意氣風發之際,一場大難突發而至。
1952年2月29日,
上海召開干部大會,領導宣布:
“在‘三反’運動中,上海揪出了八只大老虎,黎玉,顧準……予以撤職。”
坐著臺下的顧準當場就懵了,
他在辦公室坐了整整一夜,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
第二天天亮后,
他才推開門走了出去。
在《解放日報》上,
他看見了自己被撤職的緣由:
“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
自以為是,目無組織,
違反黨的政策方針,
在思想上、組織上與黨對抗……”
▲陳同生、劉曉與顧準
于是,大家開始瘋傳顧準的奇葩事:
●比如1951年的時候,
中財部欲調他進京任預算司長,
市領導問他意見:“想去北京嗎?”
顧準答:“不想去,我想留在上海。”
“為什么不想去北京呢?”
“入了閣,就成了盆景,長不成喬木了。”
這樣的大實話,大領導都是理解的,
但很多人聽了覺得:“顧準太狂了。”
●比如中財部想在上海推行民主評議式征稅,
顧準一聽,腦殼就炸了:
“搞民主評議,只能有兩種結果,
一是征稅實額低于稅法規定的稅率,
這會使一些企業占盡便宜,
二是征稅實額高于稅法規定的水平,
這就會變成攤派,可能引發騷亂。”
這些言行,雖然看起來很是囂張,
但其實都出于一個知識分子的公心,
大領導也是很理解他的,
所以盡管顧準得罪了一些人,
但這些人也不好把顧準怎么樣。
1951年“三反”運動開始后,
上海接到了指標——要打上千只老虎。
“上千,哪里去湊這么多人啊?”
一些人不約而同想到了顧準,
“自以為是,目無組織。”
“違反黨的政策方針。”
把這些罪名安到顧準頭上,
那可真是“恰如其分”。
04
打成右派
對于這次處分,顧準是不服的。
他多次要求上級組織復查,
但皆被駁回:此事已有定論。
1955年,他進中央黨校學習時,
向學校提出要求:“請予復查。”
校領導回答:“學校不辦理此類事情。”
從此,顧準便對“經世致用”死了心,
不想當官了,想好好地做學問。
1955年,顧準去了中科院經濟研究所。
中科院領導深知顧準之能力,寄予厚望:
“希望你能擔任經濟研究所所長。”
但顧準一口就回絕了:
“我這個人,傲上剛愎,
不是做官的材料,
還是做些經濟研究工作比較好。”
顧準將業余時間都用在了學數學上,
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
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里,
為那些數理中的邏輯欣喜若狂,
“沒想到在階級斗爭之外竟然別有天地。”
在研究數學中,他突然幡然大悟:
“邏輯只是工具,研究經濟一定要研究歷史。”
他開始全面研讀中國史、西方史以及經濟學和經濟史。
這樣的融匯貫通,讓他頭腦大開。
學者朱學勤說:
“后來那一代知識分子,
之所以未能取得顧準這樣的成就,
是因為知識大限以及邏輯乏力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1957年,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之際,
顧準發表了一篇文章——《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
此文一出,立馬引起軒然大波。
當時統一的經濟觀點是——加快推進計劃經濟體制。
而顧準的《試論》一文卻主張:
“應以市場價格的自由漲落來調節生產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
這不是跟中央唱反調嗎?
所以,想都不用想,
此文便被定性為經濟學界的“大毒草”。
顧準的思想實在太超前了,
這個“離經叛道”的觀點,
直到2014年才被寫入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
“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
由此,顧準被譽為“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
這一年7月,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蘇聯專家前來黑龍江考察,擬修建大壩。
中科院便派竺可楨、顧準等人陪同考察。
考察中,蘇聯專家非常傲慢:
“大壩應該建在黑龍江上游。”
這個建法,對蘇聯有利,對中國不利。
竺可楨便說:“建在中下游比較公平。”
蘇聯專家盛氣凌人:“必須建在上游。”
顧準一聽,立馬就火了:
“憑什么所有好處就是你們的,造成的損失就歸我們……”
于是,這次考察最后弄得不歡而散。
一回北京,有人就寫材料狀告顧準:
“頂撞蘇聯老大哥,太目中無人了。”
前面寫論文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這次頂撞老大哥再加上一條“反蘇”。
康生看了檢舉材料后,拍桌子罵道:
“顧準這種人不是右派,誰是右派?”
05
只信真理
1958年4月,顧準被打成右派,
開除黨籍,下放河北贊皇勞改。
勞動改造極其艱苦,
顧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左腳腫,今上午下糞塘子。”
“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
“擔水擔糞已很久了,都用左肩,左股骨下挫。”
在這種情況下,其他人趕緊轉變態度,
不是低頭認罪,就是沉默不吭氣,
以求寬大處理,少挨整少干苦活。
但顧準不僅不轉變態度,
還經常大放厥詞:
“什么大煉鋼鐵?一場蠻干罷了!”
“什么趕英超美,睜眼說瞎話。”
當時,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
被稱為新中國的“三面紅旗”。
顧準一聽就生氣:“純粹就是瞎整。”
于是,很多人跑去告狀。
調查隊來問:“你反對三面紅旗嗎?”
工友替他打圓場:“他怎么會反對呢?”
顧準站起身來,大聲道:
“我不反對三面紅旗?胡說八道!我就是反對三面紅旗!”
作為知識分子,
顧準的最大弱點正在于此:
“發現了社會的錯誤,
看見了社會的不公,
讓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昧著良心說假話,那不可能,
這樣不配稱知識分子,
更沒臉在世上做人。”
在河南,顧準親歷了大饑荒,
目睹多人餓死于家中路邊,
饑荒的慘烈及人性的扭曲,
讓這個知識分子震驚而羞愧,
顧準在日記里寫道:“心臟一陣陣絞痛。”
他想起了魯迅的那句話:
娜拉出走后怎么辦?
這是1923年魯迅提出的一個命題,
意思就是革命成功以后怎么辦:
政治和經濟向何處去?
顧準流著淚,握著拳頭,
深深的責任感涌上心頭:
“想為這塊土地上的人尋找一條出路。”
06
再成右派
1962年,大饑荒終于結束了。
顧準也摘除了“右派”的帽子,
重新回到了中科院經濟研究所。
不久,顧準去上海、東北兩地調查后,
寫了《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
提出不應把企業會計僅僅限制為“資金會計”。
上級領導一聽就怒了:
“誰要是反對現行會計制度,
誰就得戴上右派的帽子。”
顧準硬氣得很:“戴就戴。”
1960年,經濟所來了一位特殊人物——因支持彭德懷而被認定為“反黨集團副帥”的張聞天。
張被免職后,到經濟所做了特約研究員。
經濟所所長孫冶方、張聞天以及顧準,
都是實干派,所以常聚一起討論問題。
1964年,張聞天寫了一篇調查報告,
上呈中央,提出開放集市貿易等建議。
沒想到卻被批為“資本主義復辟”。
顧準也因此而遭受牽連,
“被認為是張孫反黨聯盟的黑智囊。”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顧準的外甥宋德楠和清華、北大同學,
自發組織的研究馬列主義的學生社團,
恰巧此時也被定性為“大學生反黨集團”,
于是顧準想當然地又被認定為“幕后操縱者”。
康生大怒,秘密下令:逮捕顧準。
這次的罪名更加嚴重——極右。
顧準就這樣成了全國唯一一個兩次被劃為“右派”的人。
顧準被捕后,
其妻汪璧頓時慌了神。
為了銷毀顧準的罪狀,
她把顧準熬更守夜撰寫的“探索市場經濟和民主社會主義”的文稿,
撕碎揉爛后扔進了抽水馬桶。
顧準探尋的“娜拉出走后怎么辦”,
就這樣不見天日就打了水漂。
后來,顧準的朋友說:
“顧準知道后,很沮喪,一周沒說話。”
汪璧這次慌忙的銷毀罪證,
不僅毀了文稿,還惹火燒身。
由于文稿太多,堵了下水道。
在鄰居與調查隊的追查下,
汪璧只好老實交代,
于是落下了“銷毀顧準罪證”的罪名。
07
鐵血硬漢
▲ 1942年的顧準
顧準被捕后,被要求按指定“咬人”,
但顧準絕食抗爭,打死不開口。
對方怒了,狠狠扇過來一記耳光。
“你要打,行,我讓你打。”
顧準干脆把臉送了上去,
對方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后,
看著顧準一臉的不屑,竟然慫了。
易中天在《走進顧準》中有一段記敘:
不就是毒打嗎?
那好,干脆把臉送過去,
讓你打個夠,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頭彎腰“坐飛機”嗎?哼!
你別看我前面的頭都快低到地面了,
其實,后面的尾巴快翹到天上去啦!
當其他牛鬼蛇神把自己的罪行寫成大字報時,
顧準卻在白紙上寫下兩個大大的黑字“讀史”。
而且,他還要親手貼到布告牌上,
貼上后還不走,
還要像個參展的畫家似的,
一直守候著自己的“作品”,
泰然地望著逐漸聚攏的眾人。
斗爭者罵顧準“反革命”,顧準不理。
罵顧準“罪該萬死”,顧準不理。
但在一次批判會上,
一個地頭指責顧準“偷奸耍滑”,
顧準一聽,就不干了,冷笑道:
“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偷奸耍滑’。”
左派們揪住他:“你還不服?”
顧準一挺胸:“就是不服。”
于是,雨點般的拳頭奔襲過來。
顧準迎著拳頭怒喊道:“我就是不服。”
他的骨頭,硬如鐵。
08
妻離子散
▲ 顧準《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手稿
只有面對家人時,顧準的心會軟下來。
每次挨完批斗,他擦一把臉,
埋頭就抓緊時間搞翻譯,
“想掙些稿費來補貼家里。”
1966年1月18日,快春節了,
在周口店勞改的顧準獲準回家過年。
回到家,他眼淚就下來了。
妻子汪璧滿口的牙都已脫落,
嘴癟著,憔悴得讓人可怕。
汪壁流著淚提出:“我們離婚吧!”
顧準愣了一下,然后痛快地答應了。
他知道:“她都是為了孩子好。”
1967年,顧準實在是太想念孩子了,
于是就偷偷跑回了家。
汪璧見到他,厲聲道:
“你,害人害得還不夠,還要來害人?”
顧準喉頭上下滾動,卻說不出一語。
停留半響,紅著眼走了。
冬天太冷,顧準寫信說:“我回來取衣服。”
一到家,發現衣服放在門外。
家門緊閉,任他大喊都不開。
顧準蹲下身,把存折和糧票從門下塞了進去。
一個月后,家里終于來了一封信。
撕開信,顧準的手就開始發抖。
信里裝著一紙聲明:與顧準斷絕父子關系!
約定“生不相見,死不相別”。
聲明最后,是四個孩子的簽名。
那一月,顧準常常半夜驚醒。
▲ 顧準全家福
與顧準離婚,汪璧也是迫不得已。
“文革”爆發后,
她因受顧準牽連而連遭批斗。
“你是個十足的走資派。”
“你是狗右派的臭婆娘。”
不但挨批斗,還被開除了黨籍。
1968年4月8日那天,
她終于熬不住了。
喝下了很多用來消毒的來蘇水,
決絕自殺,死狀極慘。
汪璧自殺后,顧準一無所知。
直到1969年,他才聞悉真相。
那天顧準就去食堂打飯吃,
“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
從此,顧準日記里,
便留下了多次夢里“痛哭而醒”的記錄。
同樣被打成右派的同事駱耕漠回憶道:
“不久,顧準買了一盞雙頭臺燈。
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
他只是沉默,不回答。
后來我們才知道,
他是為了紀念死去的汪璧,
點亮燈,他就覺得妻子坐在他對面。”
顧準弟子吳敬璉回憶說:
“在他生命最后一天,
他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這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
顧準在日記里懷戀汪璧時寫道:
“此生所有歡樂場面,都是她給的。”
09
點燃火把
▲ 顧準的讀書卡片
自從妻子死后,
顧準就把精力全放在了做學問上。
他想求解——娜拉出走后怎么辦?
弟子吳敬璉回憶道:
“每天清晨,他背著一只軍用書包,
內揣兩個冷饅頭,就去圖書館讀書,
黃昏歸來,點一盞孤燈繼續夜戰。
他常常劇烈地咳嗽,
痰中帶血,卻也并不在意。”
他讀希臘城邦、讀資本論、讀黑格爾……
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的營養,
為的就是從最源頭找到“娜拉的答案”。
顧準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
工作隊一干部訓斥他:
“馬克思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你怎么能看這樣的書?”
過幾天,顧準拿一本“正經書”問干部:
“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是什么意思啊?”
這位干部答不上來。
顧準說:“這個典故出自《圣經》,你不讀《圣經》,就讀不懂列寧。”
從此,沒人敢去干涉顧準看書,
看見他讀書,就繞著走。
▲ 顧準藏書手跡
浩大的閱讀和孤獨的思考,
讓顧準變成了優秀的思想家。
在暗夜里,他吐著血,
寫下了《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等系列文章,
提出了許多著名論斷,比如:
“所謂專制,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
“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
…………
這些論斷,
在80年代顧準平反之后一經出版,
便石破天驚,驚醒了很多人。
著名學者王元化說:
“許多問題一經顧準提出,
你就再也無法擺脫。
促使你去思考,
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顧準的思想,就這樣啟發了很多人。
李慎之感嘆說:
“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照亮了很多前行的人。”
10
顧準之死
▲顧準讀書批注
1974年11月11日,
顧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
腫瘤大如雞蛋,已經擴散。
顧準知道:“我已經時日不多了。”
他一邊奮力趕著文稿,
一邊盼望著完成一個心愿:
“很想見兒女一面。”
一次次聯絡一次次托人傳話,
但是子女們沒有一個人來。
黑夜里,顧準暗自流淚。
朋友說:“你就認罪吧。”
顧準嘆氣,搖搖頭。
朋友說:“你認罪,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
聽完這句話,顧準含著淚,
用顫抖的手簽下了認罪書。
他哭著對駱耕漠、吳敬璉說:
“真是奇恥大辱。”
但簽完,他又感嘆道:
“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
但子女們還是一個都沒來。
1974年12月3日凌晨,
顧準在大風雪中離開了人世。
“我已經原諒了你們,希望你們也原諒我。”
這是他留給孩子的最后一句話。
11
堅守真理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顧準雖取得了中國思想史上不可替代的位置,
但這是否意味著他的思想高度就不可超越?
當然不是。
新一代好些思想家、經濟學人,
對中國未來理想圖景的認識,
其實早已超過顧準當年的水準。
既然如此,
今天我們為什么還要懷念顧準呢?
因為比顧準思想更有價值的是——他的精神和靈魂。
懷念顧準,是要學習他堅守真理之精神。
1975年,孫冶方出獄,
回到經研所后,上面讓他寫反省材料。
孫冶方一昂頭,斬釘截鐵說:
“我跟顧準是一樣的人,
個人恩怨從不計較,
但理論上的是非一定要弄清楚,
符合真理的觀點一個也不放棄。”
不久,好友汪道涵來看孫冶方,
喝酒閑聊中,兩人說到了顧準。
汪道涵感嘆說:
“老顧這個人,太恃才傲物,
像陳毅老總那么好脾氣的人都跟他吵架。”
孫冶方一聽,心里就不爽了:
“這不叫恃才傲物,這叫堅守真理。”
對于一個知識分子來說什么最重要?
陳寅恪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顧準的難能可貴之處,
就在于他在那個隨時可能掉腦袋的年代,
依然敢于說不,
依然敢于用自己的大腦獨立思考。
他不認權威,只認真理。
12
堅守道德
懷念顧準,是要學習他堅守道德之精神。
1964年,在批判“張孫反黨集團”大會上,
其他人或忙著劃清界限,
或忙著落井下石,
顧準卻站起身果決地說:
“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1966年,“文革”爆發,
工作隊要他寫材料證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交往,
顧準不寫:“我不知道這件事。”
工作隊員狠狠扇了他十幾個耳光,
顧準依然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老戰友陳易被打成“反革命”后,
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顧準不,就要去看他,
不僅去看他,還陪陳易散步。
顧準的入黨介紹人是林里夫,
林里夫落難比顧準還早。
他被康生誣陷,打得神經紊亂,
也是人人避之,唯恐惹火燒身。
但顧準不,他就要去請他喝酒。
這個林里夫,與顧準并非觀點契合之人,
不但不契合,而且看待問題時常相左,
以前,他曾多次激憤地斥責顧準。
但他落難后,顧準卻絲毫不計前嫌。
1970年,女兒來看林里夫,
回家無錢,顧準送來20元錢。
1972年,林家母女生活艱難,
顧準又給林家送來40元錢。
要知道,顧準早已停發工資多年,
這些錢,是他從生活費里一點點摳出來的。
顧準做人,始終堅守著道德底線。
知識固然重要,但人品更重要。
生命固然重要,但人格更重要。
所以他從不落井下石,從不出賣別人。
當很多知識分子明里暗里互相揭發時,
顧準卻自豪地說:“我手上沒有血。”
“你們手上都有血,而我沒有!”
這是顧準一生引以為傲的資本和財寶。
13
堅守愛國
懷念顧準,是要學習他堅守愛國之精神。
抗戰爆發后,他舍棄富貴投身革命,
就是準備將整個生命獻給國家。
顧準不像現在很多公知,為批判而批判。
他一生做學問,都是為了給中國找出路。
他所有的“不合時宜”,
都是為了中國之復興。
1974年,顧準得悉自己是肺癌晚期后,
趕緊把弟子吳敬璉叫到了醫院,
他跟吳敬璉作了一次深深的長談。
長談最后,他鄭重地叮囑道:
“中國的‘神武景氣’一定會到來的,
但是什么時候到來不知道。
所以我送你四個字:待機守時。
一定要繼續我們的研究工作。
為了抓住這個機會,
中國人必須要有自己的理論思維。
總有一天情況會發生變化,
那時,你要能拿得出東西報效國家。”
2001年,央視評選中國經濟年度十大人物,
吳敬璉赫然榮登榜首,
被很多人稱為“中國市場經濟理論之父”。
顧準死的那天,
是吳敬璉親手把他推進了太平間。
那天回家路上,吳敬璉號啕大哭。
但大哭之后,吳敬璉就勇敢上路了:
“回家路上,我覺得特別特別冷,
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
但想起顧準,心里便有了溫暖。
他走了,但給我們留下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