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年前,公元1968年4月29日,你的生命被折斷,上海街頭的電線桿上貼出的那一張紙片,在時代的水深浪闊之中,很少有人留意,你妹妹打著手電讀完那一頁奪去你生命的紙,默默地背下來。在這張刑事判決書的前面有一段語錄,其中說:“至死不變,愿意帶著花崗巖頭腦去見上帝的人,肯定有的,那也無關大局。”
你確實有著花崗石一樣的頭腦,自1957年下半年以來,你從來沒有屈服過,你不肯下跪,以顯出劊子手的高大。你只能站著被子彈擊中。
你并不畏懼死亡,你曾寫下:“今日之下林昭除以牢獄為家園,只望以刑場為歸宿!”你要“將自己的赤子之心青春之血化成自由人類斗爭史詩中的一個驚嘆號”!
當聯合國宣布1968年是“國際人權年”,不僅在提籃橋高墻內被剝奪了所有人權的你不可能知道,舉國滔滔,你的同胞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一消息。
但你早就認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世界自由人類保衛生活、保衛自由、保衛基本人權之總體戰役的一個組成部份”,因此你曾一次次寫下給聯合國的上訴書。在鐵幕之下,自由、人權這些詞匯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你心中卻是如此清晰。
在你被殺的1968年,1月5日,在遙遠的捷克斯洛伐克,身高1.93米的杜布切克接任領導人,開始醞釀變革,試圖推行“有著一張人性面孔的共產主義”,“布拉格之春”即將拉開帷幕。
這年年初,被稱為蘇聯“氫彈之父”的核物理學家薩哈羅夫已在著手起草《對進步、和平共處和思想自由的思考》。
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切,你在提籃橋的森森高墻內并不知道。在你被殺之后,薩哈羅夫的小冊子《對進步、和平共處和思想自由的思考》開始在蘇聯大范圍分發,并刊登在美國的《紐約時報》。薩哈羅夫強調思想自由的珍貴:“對人類社會來說,思想自由是必不可少的,這包括獲取和傳播信息的自由,敞開思想、沒有顧慮地辯論的自由,以及擺脫官僚作風和偏見的壓力的自由。”
對思想自由的肯定和向往,也是你在提籃橋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過的。
薩哈羅夫,或者捷克劇作家哈維爾,都是你的同時代人,雖然你們彼此一無所知,卻是精神上的同道。你在提籃橋用血書寫的正是“無權者的權力”。與世隔絕的你,卻一再將自己歸屬于“自由人類”,你在《各國民權運動史》中汲取了靈感,這本薄薄的僅有156頁的小冊子,只不過講述了不同民族追求民權的簡單史實,卻給了你思考的起點,讓你在鐵窗長夜中提出了石破天驚的天問。在整個民族幾乎停止了思考的時刻,你開始追問:“我們反對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們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為藍圖而具體地按著它去建設生活,可不是一件簡單輕易的事情,特別是要在這樣一個廣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國家里來建設它,就更其復雜艱巨!”對于“不流血”的“較為文明的形式”的思考,對于自由和奴役的理解,“只要生活中還有人被著奴役,則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樣地不得自由!”你都說出來了,雖然當時沒有人聽到,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在我們的心中激起回響。
從1960年第一次入獄, 尤其1962年11月再次被囚以后,你沒有任何外來的精神資源可以憑借,只是憑著一股子勁,一種感性的力量,獨自苦撐了五年半,耗盡了精、氣、神。當你被槍殺時,除了親人、同學,世界上幾乎無人留意你的存亡。你的生命真正在歷史中展開,還要等待漫長的時光。但你一直確信,有一天,人們會記住你,記住你的血。你以血為墨寫下的那些文字,將成為歷史的證詞。
一年又一年,4月29日這一天,有許多人都會想起你。五十六年薄如一張紙,就是那一張奪去你生命的紙,昏黃的夜色中,你妹妹看到了“那打印不清的字,文理欠通的語句”。五十六年后,我重讀你的詩句:“人血不是水,滴滴流成河……”你探索不流血地追求公義的方式,卻只能流自己的血。你說:
“個人的力量誠然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公義——那莊嚴、神圣、巍峨、浩大、永存不滅而更不可摧毀的必勝的公義呢!”
生而為人,你想要的公義何在?你想要的自由何在?
在《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這首詩中,你曾呼喚——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
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為一個弟兄,我深情地
呼喚:人啊,我多么愛你們!
五十六年了,你的呼喚,有多少人聽到了?
2024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