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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暉:怎樣解決中國的養老問題?

    秦暉,著名歷史學家、經濟學家,曾任陜西師范大學教授、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本文來自2012年網易財經采訪。


    這樣做是解決養老問題的前提

    網易財經:近期看到有一些報道就說養老金已經出現了危機,現在是存在18萬億的漏洞,您是怎么看待這個養老金問題的?

    秦暉:我覺得和養老金制度本身有關系的很可能就是我們的人口結構的變化。就是所謂的“未富先老”問題。而這個又是和另一項公共決策,就是計hua生yu制度是非常之有關的。

    中國實行了三十幾年的獨sheng子nv政策,造成大量的所謂“一二四家庭”。這個事情從總體上來講,的確是會給國家的養老問題帶來很大的壓力。

    而且我想,這個壓力其實還不僅限于這個政府養老金的壓力,實際上是整個社會造成的壓力。

    因為即使你說國家不搞養老金了,讓個人養老,那個人也養不起。

    這種“一二四家庭”大量存在的話,怎么可能養得起?

    所以這個事情說穿了還是一個公共決策的問題:就是由于中國在非憲政民主制度下,很多公共決策,包括要公眾付出和給公眾多少回饋,在這兩個方面都有高度的缺陷。

    所以養老金問題,我覺得只是這些缺陷那個的一個表現而已。

    網易財經:您剛才提到一個就是公共付出和回報不成比例的問題,我們看到養老金的繳費和它的享受其實也是不匹配的。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有的人繳費多,但是他享受不了。

    秦暉:關于這個問題,我覺得養老金的付出和匹配,如果要完全一致,那就是商業性養老。

    比如說像保險公司交養老金,那你交多少,你就享受多少。

    但是政府辦的養老金,或多或少都帶有轉移支付的功能。所以交的多,享受的多;交的少,享受的少,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講的。

    但我們不能說,如果是這樣,那就有的人狂交,有的人不交就是合理的。

    當然這個轉移支付要有一定的幅度,比如說在很多國家,養老金的支付都是三方支付,三方統籌的,就是國家、企業、個人都交一點。而且個人如果是窮人的話,他是可以免交的。

    那么當然就會有你剛才講的這個問題,他既然不交,怎么還可以享受養老呢?我覺得這個道理很簡單嘛,福利就是要不讓人餓死的嘛,這是最簡單的。

    但是這個東西當然它有個限度問題,如果你是個窮人,那么依靠社會保障體系能夠保障你的一些基本需求。但是這當然只是基本需求了。

    所以在一般的發達國家,那個養老也有商業和福利這兩塊,其實醫療、教育都一樣。

    我覺得整個福利制度就應該是這樣的,就是說窮人不應該失去保障,但是他也不能太奢侈。而富人如果你要更多的保障,那么你當然有商業這一塊做彌補,就像教育一樣,窮人可以上公立學校,但是富人你有錢,你上貴族學校嘛。

    醫療也是一樣,窮人可以有醫院可上,但是最好的醫院可能都是私立的。

    這和中國正好是相反的,中國的私立醫院凈是那種解決農民工問題的那種便宜醫院,好醫院反而都是公立的,我覺得這個是非常荒誕的一種現象。

    網易財經:您覺得應該怎么樣解決中國的養老問題呢?是解散養老金更好,讓養老金個人化,還是繼續維持養老金的體制呢?

    秦暉:養老問題,其實我覺得它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你不能讓一些弱勢者就養不起老,或者說他就不應該活到老,或者他就,反正你不應該沒有人管。

    但是管到什么程度這當然是一個問題了。

    這種最基本的養老保險,應該不應該個人化是一個問題。即使是個人化,現在西方有一種思想,就是那種福利基金應該讓個人有更多的支配權。

    比如說福利賬戶應該完全由個人可以使用,或者說可以進行經營,但是這和轉移支付的存在與否這還是兩回事。

    就像現在在醫療和衛生這兩方面,西方很多國家都提出,說是政府辦的這種東西有很大的弊病,那你提供可以都是商業化提供。

    但是有的時候支付能力國家還是要幫助的,比如說很多國家現在都提出用教育券來取代公辦學校,用醫療券來取代公立醫院,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有它的合理性的。

    就是說所有的醫院,所有的教育都可以市場提供,而且這個有競爭,就可以辦得好嘛,但是窮人上不起怎么辦,國家給他買單。

    買單后你怕他喝酒了怎么辦?你怕他拿去亂花了怎么辦?你就不給現金,用代金券的形式來支付,這個東西你就把更多的權力就交給了個人。

    比如說你只給他發教育券,他上哪所學校他就有選擇權了。

    哪怕就是窮人也有選擇權,因為現在如果是公辦教育,如果你是只能上公立學校,那他只能就近入學,沒有選擇的。

    但是如果你學校都是私營的,給窮人發教育券,窮人拿著這個教育券他就可以有選擇。

    醫院也是一樣,其實養老也有這個問題。養老賬戶個人自主權的適當提高,我覺得這是可以考慮的,但是這個轉移支付的存在,恐怕還是難免的。

    你不能說國家完全不管,就讓這個窮人或者沒有子女的人就餓死,那怎么可能呢?

    何況在中國尤其不行。因為是中國進行強制性的政府干預,使得很多人就沒有后代,使得養兒防老的那種機制就被認為破壞了。

    你這個搞了三十年的獨sheng子nv政策,使得很多人沒法兒養老,然后你說不管了,讓這些人自己(解決養老問題),那怎么可能呢?

    這個養老金這個問題,我覺得現在就有推卸責任的趨勢,我是非常反對的。

    具體的講,如果要國家想用強制性的推遲退休年齡來解決這個問題,我覺得我肯定是反對的。這個退休年齡不是不能推遲,但是你必須是自愿的。

    而且有人說這個推遲退休年齡有可能導致兩個后果,就是對一些當官的,延長了他貪污的時間,延長他用權力撈錢的時間;對于那些不當官的,等于是減少國家對他承擔的責任,這當然是不公平的。

    而且最簡單的一個說法就是,我們現在說養老金有這么大的虧空,這本來就是應該推進財政公開的一個最有力的壓力。

    為什么我們不在這個方面施加壓力,反而讓老百姓無條件的就是接受這個統治者的推卸責任的說辭呢?

    既然是這樣,你就要向我們亮賬目啊,你說那么大的虧空你都不向我們亮賬目怎么能行呢?你到底收了多少錢,拿去干什么去了?這個養老金這個收了以后,你的財政運作機制又是干什么了,是不是拿去買股票了,或者拿去搞了四萬億了,搞了什么十八萬億了,或者拿去修高速公路。

    反正這些東西你都得給我們一個交代嘛,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的這些我們都不清楚,你就說哎呀,就是國家不負責你們養老了,你們就繼續干,哪能這樣蠻不講理呢?

    我們可以用它來推動財政公開、預算透明,推動中國的其他領域的配套改革。

    因為中國的養老金問題不是一個純粹的養老金的問題,它還涉及到,包括也非常直接的一點就是涉及到我們現在的人口政策,這個政策你不解決怎么能行呢?

    老實說,如果獨sheng子nv政策這么一直下去的話,你就是延長退休也不解決問題,你最后就會導致這個整個這個社會的不可持續。


    全球化導致歐元區的財政透支

    網易財經:您在一些講座中提出用您的低人權框架去分析了歐洲的福利危機,和低人權優勢國家之間的關系,能否請您在這里給網友介紹一下?

    秦暉:這個我講的比較多。講得簡單點就是人們需要統zhi者,是因為他們需要統zhi者提供公共服務。

    你既然需要這種服務,你就應該讓步一些權力,反映在經濟上就是讓他征稅。

    那么到底讓他多一點權力,多一點責任,還是少一點權力,少一點責任,這就成為一種談判的機制

    而且老百姓中首先你是要談判的,因為老百姓中就這個問題達不成一致的,肯定有些人愿意權大責也大的政府,有些人就愿意權小責也小的政府,那么最后怎么決定?當然最后就是多數決定了。

    但是在正常情況下,不管是福利國家還是自由放任,都不會造成無限制的赤字的。

    因為道理很簡單,在一個國家內,要么高稅收高福利,要么低稅收低福利。

    你不能既低稅收又高福利,你不可能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

    所以在正常情況下不會有這個問題,一旦選民做了這種荒誕的決策,他馬上就會受到報應,受到報應他就會改了。

    民主制度下老百姓降低福利,或者增加稅收,都有的,老百姓都愿意,只要做得透明。

    但是在全球化了以后,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會有一種透支功能,這種透支功能就會使選民容易做出那種不當的決策。

    而且這種不當的決策就會在很大程度上,就會在很長的時間沒辦法糾正,因為他不斷地透支,老百姓沒有感到什么不能持續的問題。

    既然是這樣,那誰都不愿意交稅,誰也愿意享受福利,那就會出現左右兩派共同造成一個大窟窿。

    就是左派上臺就增加福利,但是征稅很困難,右派上臺,他就減福利,但是減福利很困難,那你這種一反一復,那就出現這個問題。

    但是這個出現的問題是因為透支,透支不是搶錢,透支是借錢,誰愿意被他透呢?

    被他透有兩種人,有兩種機制。

    一種機制就是現在歐盟這種機制。

    這種貨幣一體化,但是財政并不一體化,國家還是一個個的主權國家。但是搞了一個歐元這么個統一的貨幣,你一個國家亂來,就可能把這個貨幣搞垮,那其他國家就得救你。

    現在希臘在透支整個歐洲,就是這樣一種現象。

    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透支低人權國家。

    你看低人權國家正好相反,左派政策一左就拼命收錢,但是就不給你花;政策一右,他就不給你花,但是他照樣向你收錢。那么像這種體制下的老百姓肯定消費很低,生產肯定過剩。

    而且國家手中肯定有大量的錢,不管是通過貿易逆差還是通過國家購買國債,實際上都是供這些民主國家透支,當然就構成了這樣一種機制。

    網易財經:如果沒有低人權優勢國家的興起,歐洲福利問題還會發生嗎?

    秦暉:我們要講清楚,債務問題和福利問題是有關系的,但不是一回事。

    我完全理解很多自由主義者對福利國家的批評,比如說高稅收,高福利會影響資本積累啦,會使人變得不思進取等等等等。

    但是如果僅僅是這樣,和現在歐洲發生的事不是一回事的。現在歐洲人很多人其實是這樣,你要說這個高福利會導致GDP增長的慢,或者說這個經濟就停滯了。

    他們認為我們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夠了,我們何必要疲于奔命呢?活得瀟灑一點不行嗎?這個是可以的,而且說實在的,人類的發展的境界,也不見得就是一定要比賽GDP。

    一種高水平均衡狀態下的,人們比較舒適的生存狀態,我覺得其實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種理想,我認為至少它也是有一定的合理性。

    但是問題是,你不能靠透支來實現這一點。

    而且我們現存的,不管是凱恩斯主義理論也好,是福利國家的那些理論家也好,他們也都沒有把他們的理論建立在無限透支的基礎上。

    所以反對無限透支并不等于反對福利國家,你理解這個意思吧?

    反對無限透支,就是說你不能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稅收和福利不搭配,使得這個國家就是無限制的就透支下去。這種無限制透支的這種狀況是無論福利國家理論還是自由放任理論都不能允許的,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大家都知道希臘在納稅上是非常之差的,那基本上是個典型的既低稅收又高福利的體制。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當然是不行。

    你這個做法也不是福利國家的做法,如果是福利國家的做法的話,那這個稅收會收的希臘人受不了。

    希臘人之所以現在這個樣子,也是因為他自己感覺不錯嘛,交的稅又不多,享受的福利又高,如果你真的完全不許他透支,一切的稅收都讓他出,那他也不至于被慣到現在這個地步。

    網易財經:您主張西方福利國家向對外投資征稅,雙重征稅是否有利于減緩福利危機?

    秦暉:雙重征稅不會減少福利國家的毛病,因為它本身就是高福利制度的一個體現。

    高稅收、高福利,但是至少它能使福利國家延續下去。

    至于你說福利國家本身延續下去是好是壞,這當然各人有個人的觀點。

    持自由放任思想的人恨不得福利國家明天就垮掉,那他當然認為這就是不好的。

    但我覺得,你至少對于贊成福利國家的人來講,你福利國家要在收支平衡,或者大體平衡的情況下能延續下去,那當然要多收點稅你才能延續下去。那就是很簡單的道理。

    假如你又不收稅,又要搞福利,那你就不是個解決福利國家的問題。

    而是整個國家就要崩潰了,或者說,它就會導致債務危機的惡化。

    我剛才講的這個雙重征稅,它是指能夠減緩債務危機,同時使得福利國家能夠有一定的延續下去的那種。有利于它延續下去的因素,至于延續下去好不好,這當然是另外一個話題。

    網易財經:您認為這些福利國家如何才能既是維持一個高福利的狀態,又能保持一個經濟活力較好的狀態?

    秦暉:其實在全球化以前,這基本上是不成什么問題的。

    因為一個憲zheng體制就是讓老百姓在這兩者之間反反復復的試。

    老百姓選了個自由黨,結果經濟很活躍,投資也很旺盛,但是兩極分化很大。而且除了兩極分化很大以外還可能產生的一個問題,至少按照有一種學派的觀點,也認為就是投資的擴張,生產的擴大會造成生產過剩等等。

    到了適當的時期,老百姓就會做一個相反的選擇,就選一個左派去改變一下這種狀況。但是左派也有它的問題,這個問題老百姓不是感覺不到的,比如說動力就少了。

    除了動力少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稅收多了,投資率就低,投資率低的話,老百姓就業也可能會產生問題。

    那么老百姓感到這個問題,他們下一輪就又會投右派的票,或者老百姓也不滿意賦稅重,那么右派說它可以減稅,那下一次老百姓就又選右派。

    這個問題我覺得,在一國的憲zheng體制下,如果我們把經濟的范圍放在一個國家內的話,一般來講憲zheng民zhu體制會調整到一個大家都認為是適中的這樣一個程度。

    但是現在全球化以后,就會造成這種機制就很難運行下去。

    網易財經:在全球化的過程中,造成了您說的這個調節機制的一個失效,在這種全球化的情況下,有沒有一個較好的辦法平衡?

    秦暉:這就是我講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你現在有了全球市場,有了全球投資,甚至還有了全球融資這樣一個平臺,但是如果你沒有一種基本的全球公認的人權標準,全球公認的一個憲政制度,甚至我講的更極端一點,如果你要用共同貨幣的話,還有一個同的主權的問題,就像希臘和歐洲面臨的那樣,如果是這樣你肯定要垮掉的。

    現在歐洲就是如此,主權一體化你不邁進,那貨幣一體化就得垮。

    在全球也是一樣,如果你這個人權的全球化過程如果不能跟上的話,那你這個單一的經濟全球化過程,就肯定是要受到阻礙,甚至要倒退的。

    我不是用所謂的昂納克預言這個概念講過嗎?如果你是這樣搞的話,那你東德拆掉了柏林墻,西德還得把它樹起來,否則的話東德就被西德搞垮了。

    網易財經:您多次提到民主具有一個糾錯的功能,我們之前采訪過經濟學家許小年老師,他提出說,民主提出了糾錯的可能,但不是必然糾錯,您怎么評價他的這個觀點?

    秦暉:他這個觀點當然是很對的。

    首先我們講,民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每次決策都是對的,民主制度下肯定會有不斷犯錯誤的。

    但是我們平時講的比較正常的,就是民zhu政治不應該犯太大的錯誤,或者尤其是它不應該犯持續性的錯誤。

    比如說不管是減稅減得太多,還是福利搞得太大,都會造成窟窿,到了一定程度,民主制度都可以糾正這個做法的,但是那是在以前。

    現在出現的一個問題,我覺得我比許小年更為悲觀的一點就是,如果目前的這種機制不改變的話,民主制度是沒有糾錯功能的。

    在這個問題上,他一定要把這個窟窿,要把這個債務陷阱搞到最后包不住了,全球垮臺,那種情況它才能夠收手,這個問題就很大了。

    我最近寫的一篇文章叫做《憲zheng民主遭遇全球化》嘛,指的就是這個問題。所以這個全球化的確是使一國之內憲zheng民主的糾錯機制出現非常嚴重的問題。

    現在甚至不是許小年講的那種,它不一定能夠糾錯的問題,而是它幾乎一定不能糾錯的問題。往往要讓那個錯誤犯得很大。

    解決這個問題有兩個辦法,一個就是把他們的民主也搞垮掉,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其他地方也民主起來。

    我們當然是希望其他地方也民主起來。總之,我們總是希望良幣驅逐劣幣,而不是劣幣驅逐良幣。

    網易財經:您剛才對這個問題提出了您認為的解決方法,就是說全球首先要對人權有一個基本的共識。

    秦暉:對。

    網易財經:再次就是全球化還需要一些什么?

    秦暉:咱們經濟全球化和其他方面的治理全球化,其進展必須適應。這兩者的脫節不能太厲害。

    當然你這個經濟一體化程度越高,你對政治一體化程度提出的訴求當然也是越高。

    因為希臘已經加入了歐元區了,那么它當然對歐洲政治一體化的要求就會更高了。

    比如說歐洲要采取措施,向歐洲合眾國方向發展,當然不一定能夠一步發展到,但至少你在財政上要約束各國的財政主權。

    不能像希臘這么無限的透支下去,《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本來也已經有了約束了,但是他們不接受。不接受還是因為你這個政治上沒有建立這個機制。

    但是對于中國來講,當然中國也沒有加入什么歐元區,中國現在也沒有在用美元,我們可以說,全球所謂的在政治上的全球化可能不至于要走到什么全球合眾國的地步。

    而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不可設想,但是中國提高人權水平,提高公眾的福利問責能力和權力限制能力都是非常必要的。


    希臘是個自私的國家

    網易財經:您剛才提出的就是希臘危機,有可能會造成全球性的崩潰,這個是您對希臘危機做的一個預測?

    秦暉:其實這個歐債危機是一步一步拖到現在的。

    其實即使在希臘大選前,我都認為希臘要退歐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其實擺在希臘面前的兩條道路都是可以走的,要么緊縮,要么退歐。

    你要么還想待在歐元區,就通過緊縮,自己約束一下自己;要么你不愿意干,你就退歐了,我覺得無論兩種辦法的哪一種,早做都比晚做要好。

    它退歐當然會對全世界,尤其是對歐洲造成很大的沖擊。

    因為希臘已經欠了很多的錢,如果它一不還,一賴賬,那會使它欠錢的人發生資金斷裂類的問題。

    但是因為希臘這個國家畢竟很小,它就是發生這種問題,歐洲那幾個主要的國家是完全可以應付的。

    這么做會對希臘造成什么后果呢?無非就是希臘那個貨幣一下子貶值貶得不象話,因為它要靠自己印錢來填補這個窟窿。

    希臘人的那個工資都一下降到很低,那這個說實在的,如果我們相信市場機制的話,肯定會在低水平條件下找到個平衡。

    希臘變得工資很低了,那人家就愿意去投資了。

    大家都知道現在土耳其的勞工遍及世界,歐洲大量的資本向土耳其轉移,不向希臘轉移,原因就是因為希臘人的工資特高。

    你如果低了,那這些投資就向希臘轉移了,就不用向土耳其轉移了,那希臘的制造業就可以興起來,希臘的經濟就可以有一個復蘇的起點。

    何況我一直覺得,希臘在歐盟和歐元區內,這十多年來它的作用一直是很不好的。

    因為在很多問題上希臘都顯得非常自私,比如說在土耳其入歐這個問題上,希臘是非常反對的。

    因為希臘在歷史上跟土耳其是世仇,而且東正教和穆si林的關系也都特別緊張。

    當然,這個歐盟有一個一票否決的機制,它只要有一個不同意,你就不行。

    很多歐盟和土耳其的很多那種協議就是因為希臘不贊成就黃掉了。

    比如說還有一個,就像解決馬其頓問題什么的,也是其他國家都同意的,就是希臘不干,而且希臘不干的原因就是完全是很自私的。

    比如說它和馬其頓的關系,它就認為馬其頓這個國家不存在。因為它理解的馬其頓是希臘北部的地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它就不同意歐盟和馬其頓發生關系。

    我覺得如果要從歐盟的這個大框架來講的話,土耳其現在比希臘更有資格待在歐盟里頭,希臘的退出沒準兒會使歐盟減少很多麻煩,而且使得歐盟會有生機。

    但現在最糟糕的問題就是,包括希臘這次大選,就是希臘人還是表示要待在歐元區里頭。

    但是它還是不愿意緊縮,還是這么拖下去,我覺得越拖下去這個問題就會越嚴重。

    你早點解決,你不管采取什么方式解決,都比這種要好,最后其實他們還是得解決的。

    我覺得希臘的前景到現在無非是,要么緊縮,要么退歐,沒有其他的選擇的。

    但是就是你早點選擇要比你不死不活的一直拖下去要強得多。

    網易財經:在低人權優勢之外,您認為中國有沒有比西方做得更好的地方?

    秦暉:你要說它的某一次決策,民zhu制度從來沒有保證它每一次決策都比專zhi國家要更機靈。

    更何況其實從體制來講,民主國家的一個特點就是,它的決策過程比較復雜,好處就是那個壞決策很難通得過。

    壞處就是好決策也不一定很容易通得過。

    所以就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專zhi者完全可以做出比民主國家聰明的決策,但是這并不說明專zhi制度比民主zhi度更可取。就是不排除他有可能做出這樣的決策。

    在體制上中國肯定是要向西方學習的,我這里講的是整體上的西方,不是指的某一個國家,比如說西方有某些國家可能是有很大的問題。


    政府的權與責應相對應

    網易財經:中國改革已經三十年,有沒有正式或者非正式的體制在未來的制度演進中應該是著力保留下來的?

    秦暉:我覺得制度演進從來就是漸進的,至少是我希望它是漸進的。當然也有那種突變的,發生劇烈革命,推倒重來的。

    但至少我是希望它是漸進的,既然我是希望它是漸進的,那肯定是不存在著沒有什么不能保留下來的問題。

    但是什么都得發生改變,我講的這個改變就是指的通過漸變來走向這個方向。比如說就是我剛才講的這兩個方向,福利問責要逐漸的加大,以前統zhi者給你一點你就得感謝皇恩浩蕩,不給你也不能要。

    現在大家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你給我我也不感謝,你不給我我就會問責,這個也是逐漸在加強。

    你也不能說是把什么破壞了,然后才能有這個東西。這個訴求也是在不斷地提高的。

    還有限權也是這樣,我們的統zhi者的權力以前是完全不受制約的,現在逐漸逐漸變得受制約,以后將會越來越變得受制約,這個過程也應該是漸進的。

    所以無論是在權力體制上,還是責任體制上,中國都沒有。

    當然如果你不改,那在危機積累起來以后,這個變革可能就會變得比較突兀。

    如果中國能夠向漸進的方向發展,尤其是能夠在限權和問責這兩個方面不斷取得進步的話,那么這個變化將會比較連續,將會比較漸進。

    就不存在著什么需要一股腦的拋棄這樣的問題。

    網易財經:在您的演講中,您提到說建設民主she會主義,您現在怎么看自己,您自認為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還是一個民主she會主義者呢?

    秦暉:這個事情我說過無數次了。我覺得這個東西在前憲Zheng條件下,就根本就沒有區別。

    就限權問責這兩個我都是主張的,就我主張問責而言,我就是民主社會主義者;就我主張限權而言,我就是自由主義者,這有什么矛盾。

    只有在憲Zheng條件下這兩者才是矛盾的,因為當你面臨著權大責也大的國家,和權小責也小的國家的時候,那么你當然你選權小責也小的國家,你就成為狹義的自由主義者。

    當然這個自由主義也有各種各樣的理解,最狹義的尤其是從經濟上理解的所謂的自由放任主義者。

    他當然就是主張權小責也小的,那個社會min主主義者當然就是贊成權大責也大的。

    但是在我們這樣一個權力無窮大,責任幾乎沒有,我這里講的幾乎沒有是指它必須承擔的責任它幾乎沒有,而不是說他不做事。

    早就有人說我們的政府做了無窮的事,那是你愛做的,不是老百姓可以逼你做的,你做了事是你的恩情,你不做我也不能跟你要,那不能叫責任的。

    老百姓是主人要讓你做的事,這才是責任的,這種事情其實很少的。

    像養老這都是這樣的,政府給你做一點是可以。

    它想不做它就不做了,那是不行的。

    那么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不僅是我,我認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在這兩個方面做努力,比如說假定我是一個自由放任主義者,我是弗里德曼那樣的人,我在美國我可以反對福利國家。

    尤其是我絕對不能贊成從搖籃到墳墓都由國家來承擔責任。但是在我們這樣的國家,就是我剛才講的那句話,權力沒有邊界,你責任就不應該有邊界,這個責任就要大到你告饒為止。

    你想不承擔這個責任,那你就約束你的權力,憲zheng就這么來了,就這么簡單。

    我這里講的是經濟自由主義,經濟自由主義在憲zheng國家意味著反對福利國家,意味著主張權力小,責任也小的國家。

    但是不管任何意義上的自由主義在非憲zheng體制下,都意味著他是在推動憲zheng,不管是從限權的角度,還是從問責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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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暉:秦制就是徹徹底底的“與民為敵”(好文,建議收藏)

    法家有一個說法:“治主無忠臣,慈父無孝子”,孝子都是父親打出來的,慈父是不會有孝子的,父親越把孩子打得厲害,孩子就越孝順,因為小孩都是不識好歹的。按照這個理論,法家認為統治者越對老百姓好,老百姓越是囂張,統治者就是要狠狠地打老百姓,就像父親打兒子,“慈父無孝子,治主無忠臣。”


    本文轉自《中國思想史》第十三講稿,原題為《電視劇《大秦帝國》在美化暴政》

    秦制因法家化最徹底而勝出



    在周秦之際的“百家爭鳴”,或者說周制和秦制的斗爭中,秦制顯然勝出。勝出的原因并不是它在道德上多崇高,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秦制不擇手段,顯得比高調的儒家學說更為實用。



    其實秦制的確在周秦之際的兼并戰爭中發揮了很大的優越性,尤其到了戰國階段,法家化已經是一個普遍趨勢,大家實際上是比賽誰能夠法家化得更徹底、誰能夠盡可能地消除王道。


    秦在這方面做得最過分、最徹底,當然就可以贏。秦不僅在戰爭中創造了奇跡,也在那短短的 15 年內創造了奇跡。我們現在看到的兵馬俑、長城、直道這些東西,都是秦創造的奇跡的象征。


     法家的歷史合理性


    法家的存在有其歷史合理性。事實上,除了法家這一套學說,又還有什么別的辦法能夠在技術手段很落后的狀態下,把一個如此大的國家高度地整合起來呢?


    當然這不代表那個傳統時代就沒有大的帝國,有的大帝國盛行于一時就很快解體了,比如蒙古帝國;有的所謂的大帝國,只是一種內部整合程度比較低的國家,類似于歐洲中世紀的查理大帝帝國、鄂圖一世的神圣羅馬帝國等,雖然它們說起來都是帝國,統治者也都號稱皇帝,凌駕于各個 King(王) 之上,但其實這些帝國有點像西周,中央集權的程度很低。


    就這個問題而言,法家占優勢很自然。其實秦在15年內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修直道、推行“車同軌,書同文”。現在的人們都知道“車同軌,書同文”,但其實秦的作用被夸大了。因為早在殷周之際,中國的文字基本上差別不大,這一點從西周甲骨和殷商甲骨就可以看得出來。


    今人竟在美化暴秦


    除了功績,秦的暴政也非常有名。由于種種原因,今天有一些人在肯定秦的實力的基礎上,總是想給它賦予道德上的光環。比如說最近影響很大的電視劇《大秦帝國》,突出了秦制非常受百姓擁戴,人們在秦的統治下都歡欣鼓舞,揚眉吐氣。



    說實在的,這些都是胡扯,尤其是《大秦帝國》其中一段,非常莫名其妙:秦把國家治理得很好,老百姓道德普遍得到提高,以至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秦國沒有罪犯,整個大秦帝國全國只有一所監獄,被作者稱為“云陽國獄”。


    “云陽國獄”所出何典?其實,它在歷史上并不存在。


    電視劇說除了監獄以外,整個秦國沒有罪犯。可是大家都很明白,驪山墓、阿房宮、長城的主要修筑者,不都是刑徒嗎?用今天的話說,那不就是勞改犯嗎?整個秦的經濟其實就是“古拉格經濟”(古拉格:前蘇聯政府的一個機構,負責管理全國的勞改營)。今天臨潼驪山一帶還有大量成片的刑徒墓地,這些都有實物為證。而這個電視劇竟公然提出秦國沒有罪犯,真是太大的謊言。所以很多人寫關于秦的統治,是帶有偏見的。



    真正的秦是與民為敵的


    我們評價法家、評價秦制,不應該依據秦的反對者的材料,只需要看秦的官方是怎么說的,比如看《商君書》和《韓非子》。《商君書》《韓非子》的思想體系,是秦代官方的意識形態。具體是什么呢?


    《商君書》篇目中有一章,叫作《弱民》,什么叫“弱民”呢?這一篇的主題思想就是“民弱則國強,民強則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簡單說:國和民就是敵人,國要強大,就必須把民踩在腳下;民強了,國家就要弱了;國強了,老百姓就要跪著。而且法家還明確主張:如果要征服敵國,首先就要征服自己的人民,連自己的人民都征服不了的國家,怎么能夠打敗敵國?所謂的“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勝強敵者,必先勝其民”,這是法家明確講的。


    戰勝人民是法家思想的一個主題,法家是人類歷史上赤裸裸地宣布要與人民為敵的。統治者絕不能讓人民占了上風,而必須把人民踩在腳下,用商鞅的說法,叫作“民勝其政,國弱;政勝其民,兵強”。如果老百姓能夠勝過政府,國家一定會弱,政府能夠打敗老百姓,那么國家就會強大。


    法家有一個說法:“治主無忠臣,慈父無孝子”,孝子都是父親打出來的,慈父是不會有孝子的,父親越把孩子打得厲害,孩子就越孝順,因為小孩都是不識好歹的。


    按照這個理論,法家認為統治者越對老百姓好,老百姓越是囂張,統治者就是要狠狠地打老百姓,就像父親打兒子,“慈父無孝子,治主無忠臣。”


    登峰造極的與民為敵


    為了戰勝老百姓,統治者要做到幾件事:


    第一,絕不能讓老百姓聰明起來,用原話說:“民不貴學則愚”,“愚農不知,不好學問,則務疾農”。意思是老百姓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他們越傻越好,這樣就只能干苦力,而國家需要他們干苦力。如果老百姓都傻,我不傻,那我就可以當王了,民愚,則智可以王,這是第一條,戰勝老百姓必須采用愚民政策,讓老百姓“愚”。


    第二條,為了“弱民”,絕不能讓“農有余食,則薄燕于歲”。意為農民一旦有余糧,就會游手好閑,只有讓他們除了吃的,別的什么都沒有,即老百姓應該被搜刮得一貧如洗。


    善治國者,就要使民“家不積粟,上藏也”。治國者不能讓他們富裕,同時還要以什伍連坐、嚴刑峻法來禁錮百姓。現在的戶籍管理制度、強制收容制度其實都來源于商鞅。


    商鞅說,要讓那些想擺脫桎梏的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即“行間無所逃,遷徙無所入。行間之治,連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無所處,罷無所生”。講得簡單點,就是如果想要逃、想當盲流,那我就要讓你隨時都有被抓的危險,即使不被抓,你也活不下去,因為什么都被我管死了。


    有趣的是,商鞅本人后來就栽在他自己設計的政策手里:支持他的秦孝公死了,新繼位的秦王要抓他,他逃到一個旅館,結果旅館的老板問他有證明嗎,商鞅還奇怪怎么住旅館還要證明,老板說,這是商鞅同志規定的,沒有國家的證明我不敢收留你。


    于是商鞅長嘆一聲說,真是作法自斃呀,自己設計的政策竟然把自己捆住了。最終他沒有辦法逃,很快就被抓回來車裂了,下場很慘。說實在的,我一點都不同情他,他該有這種下場,畢竟這套制度就是他設計的。


    總而言之,在法家看來,老百姓都是些賤骨頭,一旦遂了他們的愿望,他們就會弄奸耍滑。如果百姓富起來,就會不知道天高地厚,只有窮愁潦倒他們才會賣力。原話是“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貧則力,民富則淫”。法家還有個說法,叫“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意為老百姓要受過屈辱,才能知道大人的尊貴;百姓必須卑賤,才懂得當官的厲害;老百姓不窮得叮當響,怎么會在乎為政者的賞賜呢?因此,要富國強兵,就必須讓老百姓沉淪在辱、弱、貧、愚之中。


    商鞅還公然說,為政者就是要做老百姓痛恨的事情,絕不做讓老百姓高興的事情,這樣國家才會強大。反之,國家就會衰落,越是順從老百姓,國家就會越弱,越是壓迫老百姓,國家就會越強大。他的原話是:“政作民之所惡,民弱;政作民之所樂,民強”,“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民強而強之,兵重弱……民弱而弱之,兵重強”。也就是說把老百姓壓得越來越弱,國家就越來越強大;相反,如果為政者老做老百姓喜歡的事兒,不敢做老百姓不喜歡的事兒,那老百姓就會越來越囂張,而國家就會越來越弱。


    這些東西給人留下了一種什么印象呢?


    我經常講,古今中外的專制者這樣想的恐怕不少,但是赤裸裸地這樣說的,恐怕就數商鞅、韓非這些人最為出類拔萃、肆無忌憚了。他們能夠把話講到這個地步,的確是登峰造極。不過我也非常理解,因為《韓非子》這樣的書,本來就不是給老百姓看的,所以他的話講得很透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秦國也許真的會強大,但是老百姓的日子好得了嗎?此外關于暴秦苛政的史料就無需贅言了,可謂車載斗量,不勝枚舉。


    我們只需要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統治者如果宣稱他要使老百姓富裕、使老百姓幸福,他能不能做到,實際上還很難說,恐怕需要我們聽其言、觀其行。但是如果統治者連這種話都不愿說,而是公然表示要把老百姓搞得辱、弱、貧、愚,即“政作民之所惡”,專門做老百姓討厭的東西,那么老百姓的苦難還用得著懷疑嗎?


    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是沒有什么可說的。



    在當今中國輿論場,秦暉老師是非常稀缺的學者。此前,他長期在清華大學歷史系任教,2018年,于清華“退休”后,前往香港中文大學任教。


    在學術圈,有個說法是,“老輩看余英時,中生代看秦暉”。在大陸史學界,秦暉老師是為人稱道的人品與學養都深厚的學者。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象牙塔學究,他有坦言“主義”、直面“問題”的精神,對中國現實有極深的思考力和洞察力。


    看一下他的觀點就知道了:


    ◎當今“中西文化碰撞”的問題,不是西學還是儒學的問題,而是西儒皆滅,“秦Z”與“痞風”相繼、強權與犬儒互補的問題;


    ◎從中國現實的“問題情境”出發,我們現在不是自由主義太多或社會民主主義太多了,而是寡頭主義與民粹主義太多了;


    ◎中國無論是左派得勢,還是右派得勢,得利的都是同一些強勢者,而吃虧的也是同一些弱勢者。左時“公權”侵奪個人領域卻無心公共服務,右時放棄公共產品卻不保護個人權利。“左派”建不起福利國家,“右派”搞不成公平市場;


    ◎道家強調無為,是權力對權利的無為,但我們的主流卻在踐行著權利對權力的無為。如果說前者是寬容,后者就淪于茍且了;如果說前者意味著自由,后者就意味著奴役。


    ……


    秦暉老師被稱作“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涉獵廣泛,但其實他的研究一直緊緊圍繞著中國國家轉型的核心問題意識。這是他作為一個中國現代歷史親歷者的反思,也是一個歷史學家“通古今之變”的責任與擔當。


    他是典型的“π”型的學者,從中國古代歷史一路走來,輻射世界上其他面臨同樣問題的國家,以社會史和經濟史兩條理路為基本支撐,為我們提供了關于轉型的全景式思考。


    雖然秦暉老師的很多觀點飽受爭議,而且一些作品也受到了限制,但是無論對于專業歷史學者或是普通讀者來說理解中國現代轉型問題,認清當下現實困境,秦暉絕對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


    張鳴老師說:秦暉令我震驚,他是學界大人物,沒有人比他更睿智、更犀利,對中國的問題剖析得更深,每個論點的提出都會引起社會的一陣悸動。


    劉瑜老師說:秦暉先生很像是一個思想的管道工,哪里出現了認識和觀念的嚴重堵塞,他就常常“趕赴現場”,進行疏通清理。他傳奇般的知識面、記憶力和思辨力,總是能三下五除二,將一堆雜亂無序的論爭梳理得一清二楚。讀先生的書,讓我有豁然開朗之感。


    秦暉老師的作品本本經典,值得反復閱讀,但由于某種原因,秦暉老師部分書籍已被絕版,很多書在市面上已經找不到了。先知書店經過多方努力爭取,集全了目前尚能找到的秦暉老師六部代表作,都是最適合閱讀、也最宜收藏的版本。其中,《傳統十論》已經再版了14次,每次再版都迅速售罄,本次還增加了秦暉老師最新的有趣“點子”。


    正如張宏杰所說:“秦暉是個頗有幾分英雄氣的人。他就是《皇D的新衣》里的那個孩子,只有他有足夠的清澈和‘天真’說出石破天驚的話。”秦暉作品集庫存所剩不多,十分珍貴,長按下圖,識別圖中的二維碼,即可搶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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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傅國涌|致林昭:五十六年薄如紙片


     


    五十六年前,公元1968年4月29日,你的生命被折斷,上海街頭的電線桿上貼出的那一張紙片,在時代的水深浪闊之中,很少有人留意,你妹妹打著手電讀完那一頁奪去你生命的紙,默默地背下來。在這張刑事判決書的前面有一段語錄,其中說:“至死不變,愿意帶著花崗巖頭腦去見上帝的人,肯定有的,那也無關大局。”

    你確實有著花崗石一樣的頭腦,自1957年下半年以來,你從來沒有屈服過,你不肯下跪,以顯出劊子手的高大。你只能站著被子彈擊中。

    你并不畏懼死亡,你曾寫下:“今日之下林昭除以牢獄為家園,只望以刑場為歸宿!”你要“將自己的赤子之心青春之血化成自由人類斗爭史詩中的一個驚嘆號

    當聯合國宣布1968年是“國際人權年”,不僅在提籃橋高墻內被剝奪了所有人權的你不可能知道,舉國滔滔,你的同胞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一消息。 

    但你早就認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世界自由人類保衛生活、保衛自由、保衛基本人權之總體戰役的一個組成部份”,因此你曾一次次寫下給聯合國的上訴書。在鐵幕之下,自由、人權這些詞匯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你心中卻是如此清晰。

    在你被殺的1968年,1月5日,在遙遠的捷克斯洛伐克,身高1.93米的杜布切克接任領導人,開始醞釀變革,試圖推行“有著一張人性面孔的共產主義”,“布拉格之春”即將拉開帷幕。

    這年年初,被稱為蘇聯“氫彈之父”的核物理學家薩哈羅夫已在著手起草《對進步、和平共處和思想自由的思考》。

    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切,你在提籃橋的森森高墻內并不知道。在你被殺之后,薩哈羅夫的小冊子《對進步、和平共處和思想自由的思考》開始在蘇聯大范圍分發,并刊登在美國的《紐約時報》。薩哈羅夫強調思想自由的珍貴:“對人類社會來說,思想自由是必不可少的,這包括獲取和傳播信息的自由,敞開思想、沒有顧慮地辯論的自由,以及擺脫官僚作風和偏見的壓力的自由。”

    對思想自由的肯定和向往,也是你在提籃橋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過的。

    薩哈羅夫,或者捷克劇作家哈維爾,都是你的同時代人,雖然你們彼此一無所知,卻是精神上的同道。你在提籃橋用血書寫的正是“無權者的權力”。與世隔絕的你,卻一再將自己歸屬于“自由人類”,你在《各國民權運動史》中汲取了靈感,這本薄薄的僅有156頁的小冊子,只不過講述了不同民族追求民權的簡單史實,卻給了你思考的起點,讓你在鐵窗長夜中提出了石破天驚的天問。在整個民族幾乎停止了思考的時刻,你開始追問:“我們反對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們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為藍圖而具體地按著它去建設生活,可不是一件簡單輕易的事情,特別是要在這樣一個廣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國家里來建設它,就更其復雜艱巨!”對于“不流血”的“較為文明的形式”的思考,對于自由和奴役的理解,“只要生活中還有人被著奴役,則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樣地不得自由!”你都說出來了,雖然當時沒有人聽到,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在我們的心中激起回響。

    從1960年第一次入獄, 尤其1962年11月再次被囚以后,你沒有任何外來的精神資源可以憑借,只是憑著一股子勁,一種感性的力量,獨自苦撐了五年半,耗盡了精、氣、神。當你被槍殺時,除了親人、同學,世界上幾乎無人留意你的存亡。你的生命真正在歷史中展開,還要等待漫長的時光。但你一直確信,有一天,人們會記住你,記住你的血。你以血為墨寫下的那些文字,將成為歷史的證詞。

    一年又一年,4月29日這一天,有許多人都會想起你。五十六年薄如一張紙,就是那一張奪去你生命的紙,昏黃的夜色中,你妹妹看到了“那打印不清的字,文理欠通的語句”。五十六年后,我重讀你的詩句:“人血不是水,滴滴流成河……”你探索不流血地追求公義的方式,卻只能流自己的血。你說:

    “個人的力量誠然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公義——那莊嚴、神圣、巍峨、浩大、永存不滅而更不可摧毀的必勝的公義呢!”

    生而為人,你想要的公義何在?你想要的自由何在?

    在《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這首詩中,你曾呼喚——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

    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為一個弟兄,我深情地

    呼喚:人啊,我多么愛你們!

    五十六年了,你的呼喚,有多少人聽到了?

                  2024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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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顧準:一代知識精英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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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5年7月1日,顧準出生在上海的一個小商人家庭。他的父親陳慶華,是從蘇州移居過來的棉花商人,兼做中醫,娶了一對親姐妹為妻。顧準是二房長子,作為母系的傳宗人,隨母姓。

    由于家道中落,生活日下,顧準讀到初二便被迫輟學,去現代會計學之父潘序倫的事務所當小學徒。顧準在那條以英王的法語讀音命名的愛多亞路,為潘序倫油印講義時,通過刻苦自學,以天才少年的聰慧脫穎而出。潘博士驚訝地發現后,甘當伯樂。勤慧超群的顧準,十四歲那年便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高級商業簿記習題詳解》,挑起了養活一家老小的擔子;十七歲出任立信會計學校部總負責人,并創辦中國第一份會計學刊物;十九歲又出版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大學通用教材…… 成為中國會計學界一顆耀眼的新星。


    此后,他幫助潘序倫編寫《中國政府會計制度》、《各業會計制度》等一系列會計學書籍。顧準在上海工商界嶄露頭角,進入大學授課,被譽為“奇特的少年天才”。



    然而,青年顧準志不在此。畸形的租界文化,嚴重的貧富差距,以及日寇入侵上海,催熟了他的救國心。他充滿激情的追求,是建立一個獨立而和平、自由而公正、民眾普遍幸福的理想國。30年代,正是赤潮涌動于世界的時代。就在《銀行會計》廣泛發行之際,1935年2 月,顧準經宋慶齡的救亡工作聯系人林里夫介紹,不顧當時的政治危險,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


    1940年夏,處于職業巔峰期的顧準,又主動放棄在上海法租界一邊當會計專家,一邊從事地下活動的生活,毅然奔赴抗日烽火熊熊燃燒的蘇南根據地。那時,顧準既是立信會計事務所的臺柱子,又是美國基督教會大學——圣約翰、滬江、之江等名校的教授、講師,每月都有四百多塊銀元的極高收入,穩居社會金字塔頂層,被譽為“潘序倫第二”。可是,他卻義無反顧地從此走上了血與火的民族解放戰場。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顧準回到上海,出任新中國最大的城市——上海市財政局長、稅務局長,并兼上海市政府黨組領導成員、華東財政部副部長等要職。顧準為振興上海的經濟,八方奔波,日夜勞碌。舉世聞名的跑馬廳、跑狗場、沙遜大樓……也是他以征收地價稅的方式,從外國人手中合法收歸。

    在顧準的努力下,短短三年里,將上海改造成為中國最大的工商城市,成為支撐新中國的最大財源。





    1952年,在“三反五反”的政治運動中,顧準被打成“政治老虎”,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

    這與一場稅收方法之爭有關。大上海是按照解放區“民主評議”的辦法,口頭協商議定各家企業的應繳稅款?還是派出財稅專管員和注冊會計師,去各家企業查賬,根據稅率來征收稅款?上級部門堅持采用解放區的辦法,理由是資產階級的賬簿不可信,屬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注冊會計師也不可信。顧準卻頑強主張由他制定且已實施的后一種辦法,并在辯


    論中態度激烈。雖然今天全中國稅務系統,都沿用顧準行之有效的稅收辦法,但在當年,他卻因此被視為“目無組織”的“惡劣分子”。


    1952年2月29日,顧準冠以諸多罪名:“妨礙‘三反’運動,及在思想上作風上一貫惡劣”,“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違反黨的政策方針,在思想上、組織上與黨對抗,雖歷經教育仍毫無改進”,被登報撤銷一切職務。

    顧準后半生的多舛命運,從此開了頭。


    1957年,顧準剛完成那篇呼吁以市場價格的自發漲落,調節生產與流通的“市場經濟第一文”,便在中科院資源綜合考查委員會副主任的新崗位上,因抵制蘇聯專家在黑龍江水資源開發問題上的沙文主義,被上綱為“有損于社會主義的國際團結”;又因他曾倡導民主社會主義及市場經濟,公然發表同情葛佩琦等知識分子“右派”的言論,并曾經議論毛主席犯有階級斗爭擴大化的錯誤……被康生親自點名:“新賬老賬一起算”,打成“右派”,開除黨籍,發配河南省信陽專區商城縣勞改。


    顧準在商城勞改期間,遭受了種種令人發指的非人待遇,經歷了他自稱的“恐怖與屈服時期”,卻在拼死捍衛人格底線之際,以思想日記的形式,寫下他對“斯大林主義”中國化的深刻批判。他批判依據的素材,主要不是他個人的悲劇,而是他所在的被譽為“共產主義第一實驗田”的信陽專區,從人民公社化高潮迅速轉為全局性特大饑饉,因“人禍”而在短期內餓死近百萬民眾的嚴酷現實。顧準無比沉痛地寫道:“產量的謊報,真是大苦我民了”:“愈是不按價值規律……愈為嚴重”;階級斗爭“再斗下去,無非是斗自己而已”……于是,顧準緊裹骯臟的破“棉猴”,蹲坐在鐵佛寺集中營預言:未來的中國,必然朝著“坦率,開明,寬恕,人道主義,文明的方向”發展,這是慘痛的歷史教訓代我們確定的。他并以憬悟之心對自己說:“經濟發展的階段論與東西方滲透論,很有興趣的題目”……


    中科院組織恐怕顧準會餓死在信陽農村,于1960年初,把他轉往北京郊區勞改。顧準告別鐵佛寺集中營時,緊緊捂著腰間的破挎包——挎包里有他珍貴的日記本,和當地“右派”徐云周送給他、可當一頓飯吃的胡蘿卜。顧準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離開信陽農村時,“一種悲惻的情緒幾乎把我浸透了”,“我禁不住一陣陣地心頭絞痛,我真懷念農村的人們啊!”的確,顧準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革命勝利以后的“信陽事件”了。可以說,是信陽民眾的血淚和怨靈,推動他站到了思想家的神圣位置上。


    在“七千人大會”后一度寬松的氛圍中,1962年5月,“摘帽右派”顧準,回到中科院經濟研究所當研究員。所長孫冶方和政經室主任駱耕漠,都是他的老友;被打成“反黨分子”的前總書記張聞天,則是他的新同事。在被老友和同事保護的環境中,顧準除了潛心研究民主社會主義重大課題外,再次呼吁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則;并呼吁反對工業損害農業,以提高農產品價格而不是政治掛帥來促進農業增產;呼吁重視南斯拉夫等國“離經叛道”的經改與政改經驗……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顧準在這段時間,還精心翻譯了熊彼得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國內首譯本),以此提醒對民主政制認識不足的國人,現代化國家的經濟繁榮和社會發展,首賴民主制衡與法律主治的制度建設。而追求烏托邦式直接民主,潛伏著不容低估的危險,嚴重時可導致大規模政治動亂。顧準其實就是以理性拓展的歷史眼光,對可能以群眾運動方式,再次追求公社化與直接民主化的“文革”,發出了預警。


    請看顧準精心翻譯的這段文字:在民主法治制度缺失的群集環境,“道德上的限制和文明的思想方法或感覺方法突然消失,……使我們面對誰都知道、可是誰都不愿正視的各種毛骨悚然的事實”。各種職業的人,都將“進入某種癲狂狀態,企圖引導他們走向理性論證,只能更加煽起他們的獸性”。那時,“公民在政治事務上,會屈服于超理性或非理性的成見和沖動”。那些“對控制政治戲劇,或在這場戲劇中對買空賣空有興趣的人們”,就愈加能夠改變甚至“創造出人民的意志”。“人民在短期內是可以一步一步被‘牽著鼻子’,走到他們真正不想要的某種狀態中去”的。關鍵在于我們能不能預先健全民主法治制度。


    可是,未待這部譯著出版,顧準便因不斷“嘮叨”信陽事件,并因與清華、北大一些學生進行“出格”的理論探討,于1965年初,被再次點名打成“極右派”。妻子在政治高壓下,被迫與他分手。1968年,離婚的妻子不堪忍受而自殺身亡。

    矢志走在思想探索之路的顧準,在“文革”浩劫中,又經受了殘酷的批斗和折磨,并遭遇了妻子自殺、子女與他斷絕關系的人間慘劇。


    1969年冬,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顧準來到設于河南省息縣東岳人民公社的“干校”。這里與顧準十年前呆過的商城,同屬信陽專區。顧準望著這片熟悉而廣袤的黃土地,望著辛勤耕作卻難以吃飽的農戶,聯想到祖國的前途和自家的命運,心中充滿哀痛!他是為中國革命獻身的人,親見親歷共和國接連發生大悲劇,怎能不以個中人的深切感情進行反思。心痛達到極致,便是理論的開端。“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思想大樹的綠色萌芽,隨著東岳田壟中瘦弱頑強的麥苗,一起破土成長。思維特有的活力,也拯救了這個常在夢中思念亡妻,“醒來猶留嗚咽”的傷心漢子。


    同在息縣東岳“干校”改造的,還有俞平伯、錢鐘書、呂叔湘、胡厚宣、金岳霖、夏鼐、駱耕漠、巫寶三等“牛鬼蛇神”。顧準被稱為“垃圾中的垃圾”。可是,那時便與顧準經常交流的吳敬璉,卻回憶說:“顧準是‘干校’中最硬的‘反革命’。他被造反派批斗、毆打時,冒著雨點般落下的拳頭,昂首高喊 ‘我不服,就是不服’的情景……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猶如一句古諺所說:不化灰燼,便成真金。


    趙人偉、陳瑞銘、徐方等多位同住“干校”的人士,也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都曾睹聞顧準對“文革”的批判、痛斥。顧準在“息縣日記”中留下的那些自污文字,只可能是迷惑監視者的障眼法而已。


    1972年夏的事件迫使“文革”暫時降溫。顧準帶著他用各種隱蔽性文字記錄的心得體會,在河南老鄉關切的目光相送下,離開明港“干校”,返回北京。


    顧準在息縣勞改時已經常痰中帶血,回北京后病體更加虛弱了。可是,使命感和責任感驅使他奔赴思想戰場。猶如義賽亞·伯林所說:“當正義與非義交戰時,知識分子不能以中立者自居。”一俟條件許可,顧準便要舉起他的如椽之筆,為被暴力和強權侮辱的思想學術,作出中國知識分子應有的反應。


    顧準端坐在北京建國門外一間斗室內,揮筆撰寫他的思想著作。他把總題目稱為“娜拉走后怎樣”?這是魯迅1923年反思偉大的五四運動,激發起超現實理想主義和激進主義時,曾采用過的題目。顧準此處之意:左翼革命勝利以后,應當怎樣理性審視一切?他想與他昔日親自參與策劃送葬的魯迅,遙隔歷史長河,進行一場冷靜的對話。


    顧準言簡意賅地闡明:人本主義就是現實世界的惟一信條,“關懷人,關懷人的幸福”,應該確立為革命與改革事業的至上追求;理想主義也可以包含在經驗主義之中。顧準入木三分地指明:在追求歷史進步的漸變過程,應該把以多元求發展、求和諧的原則,“貫徹到一切科學研究和價值判斷中去”。


    顧準的思想磁石效應,吸引了吳敬璉、張純音、趙人偉、周叔蓮、林青松、張曙光、張卓元等一批年輕的經濟學家。張純音是顧準在學部八號樓的鄰居。這位善良而睿智的女學者,幾乎每天協助顧準疏理學術思想,做顧準忠實的第一讀者,并以相知相契的心靈傾注友情的熱能,激勵顧準攀臨思想的奧林巴斯山。當年圍繞在顧準身邊的學者都說,運動結束以后,他們能齊刷刷地站到中國改革最前沿,與“文革”中問學于顧準密切相關。


    顧準的特殊魅力,還在于他的預見性。他身處特殊的荒唐歲月,卻已預見運動結束后,中國定將掀起全面改革熱潮。他高瞻遠矚地諭示后人,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大潮流互相滲透,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中國人最終會發現,無法拒絕接受資本主義諸多長處。這樣,還不如主動向資本主義學習;包括大膽引進它的個人本位文化,進行人文重建。可是,顧準同時指出,我們也千萬不要忘記,資本主義生來便具有少數人占有社會資源與積累,忽視社會公正的天疾。如何超越資本主義既有模式,是更高層面的思想問題。而中國的東方屬性,更限制中國簡單仿效西方。中國未來的改革家,實在應該比二百年前的英國人聰明一點,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老路走得走不得,“已經成為一個嚴肅的問題了”。


    顧準并不是杞人憂天。他那時正在狹小的斗室遙想未來,生出如許深憂遠慮:他深恐他期盼已久的市場體制一旦被迎進中國,長期恪守群體倫理的中國人,會突然從此極端滑向彼極端,誤把損人利己、掠奪大眾、破壞社會公正,也當作合理行為。為此,顧準在研究民主社會主義未來全態時,預先布置趙人偉和張純音翻譯外國文獻,深入研究“經濟人”與“道德人”的平衡關系。而這,只是他先知先覺的問題之一。


    最讓今人驚嘆的,也許是顧準對21世紀人類現代化多元模式的前瞻思考。他以平實的語言指出:應當以“徹底經驗主義”的態度,看待眼前這個地球。他說:“到本世紀(20世紀——引者注)以后,就不再純粹是接受資本主義的問題,而成為一個更廣泛的‘現代化’問題,可以有資本主義道路的現代化,也可以有社會主義道路的現代化,還有五十年代以后新興國家的特殊樣式等等。”顧準其實就是以他的先見之明點撥后人:西方意義的“現代化”可以有多元樣式。屬于發展中國家的中國,具有大量“亞細亞”特征的中國(顧準五十九年生命的絕響,便是一篇論述“亞細亞”問題的專稿),要在明辨其先天優勢與缺陷,發現其潛在動力與危機的前提下,正確規劃特色道路。而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兩大潮流與東西方多元文明,在全球平臺匯聚而成的“平行四邊形”,也將把色譜更為廣闊的藍圖,展示在世界各國面前。


    顧準對20——21世紀中國深度改革,以及人類現代化多元模式,超前三十年作出的批判與獨創性闡述,準確周全而極具擴展性的預言,構成了他最杰出的理論貢獻。


    顧準并非沒有失誤。當顧準鞭辟入里地指出,中國傳統文化之大弊,在于“服從政治權威”時,曾因缺乏充足的第一手資料,誤以“史官文化”涵蓋傳統文化,造成批判的武器偏宕。但是,顧準畢竟是顧準。他同時鮮明精辟地指出,中華文明講究自然發展、反唯理主義的那種“歷史主義”與“經驗主義”,以及儒家文化中的“仁義”、“民本主義”、“誠信”、“養氣”等理念,都是可以利用的文化資源,歷史也給中國人留下了“很大的好處”。顧準的這些告誡,啟發我們提升認識:中華文明既有與現代化相忤的一面,也有可向“更廣泛的‘現代化’”轉化的一面。


    顧準曾經握著那支桿身已經發毛的鋼筆,對身邊的友人說:我的研究,主要為中國改革,其次為人類進步。他并微笑著說:我在思想研究上每有突破,就覺得身上活力倍增,對現在的生活也不覺得苦了,因為我看到了陽光照耀下的未來世界。


    對人類歷史的穿透性理解,使顧準胸中如有百萬兵。他經常用嘲諷的睥睨的目光,審視滿街象征專制與欺騙的標語。


    誰知,正當顧準揮舞思想巨鐮,在他用心血澆灌的那一片金色麥地上,邁開矯健的步伐,酣暢地收割時,早已隱藏在體內的晚期肺癌,卻以崩山裂地之勢向他襲來!他不斷咯血,持續發燒,呼吸也變得越來越不暢通了。


    顧準患的是“中心性肺癌”,雞蛋大小的癌腫,已在心臟與氣管之間擴散。癌細胞瘋狂地吞噬顧準的肌體。顧準有時一次吐血,便多達三百毫升!可是,當他被朋友們送去醫院前,依然斜靠在床上一邊喘息,一邊編寫待用的思想卡片。據后來整理這些卡片的顧準之子高粱(顧南九)介紹,卡片上寫有如下內容:“甘地說,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紅了眼睛,我也要保持理性的頭腦”。


    由于顧準那時(1974年)仍是“反革命”身份,病危至此也住不進病房,只能在走廊上的觀察室苦熬。這時,依然靠邊審查的駱耕漠,出于對朋友的忠誠,也為了爭取讓顧準重新握筆,拄著拐杖四處奔走,終于找到一個抗日時期的老關系,把顧準送進了病房。經濟所那些善良的學者,和林里夫等舊日老友,也不避嫌疑來到醫院,為顧準組成一個像家一樣的環境,分三班倒,輪流照顧顧準。以往,是他們誠摯的友誼,幫助顧準渡過漫漫嚴冬;如今,是他們不變的真情,為顧準送來臨終慰藉。


    顧準平靜地面對死亡。他一生的功過是非,當時當然不可能有一個公正的說法。可是,他并不覺得自己在污泥中虛度了失敗的一生。他相信,是真理總要放光的。顧準把手稿分成兩部分,研究人類第一個民主機制的《希臘史筆記》,托付給弟子吳敬璉收存;其余的由六弟陳敏之保管。顧準運足力氣,用沙啞的聲音對吳敬璉說:“送你四個字‘待機守時’,還要繼續我們的研究工作啊。”“我認為,中國的‘神武景氣’(日本戰后的突飛猛進——引者注)是一定會到來的”。“總有一天,中國要發生變化,你要拿得出東西來報效祖國啊!”顧準這番話,也是對所有傳火繼薪者的囑托。


    1974年12月3日零時剛過,北風呼嘯,大雪肆虐,一代哲人顧準含冤而逝。春蠶絲盡,大江波息。顧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話,是以微弱的聲音叮嚀在他身邊護理的吳敬璉:“打開行軍床,休息。”他心中,永遠沒有他自己。


    顧準的骨灰,一半遵照他的遺囑,播撒在北京三里河路、中科院大樓前的小河里。他始終記掛著未竟的科研事業,他認為這條無名的小河,可以通向大海。顧準骨灰的另一半,根據經濟所的意見,安放在老山骨灰堂。老山四周風動寒草,黃土愀然,落木蕭蕭,長煙闌干……


    重新認識顧準


    歷史的長河千回百折,終究趨向光明。1976年,十月驚雷驅散滿天烏云,歷時十年之久的“文革”終于結束了。以鄧小平、葉劍英、胡耀邦為代表的老一輩改革家,堅決沖破束縛中國人民的“兩個凡是”論。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顧準的形象也被重新認識。


    經中共中央組織部批準,中國社會科學院為顧準徹底改正兩次“右派”結論,恢復政治名譽,并恢復中共黨籍。經國務院和上海市委發文,又為顧準“三反”冤案徹底平反。顧準的追悼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萬里、黃克誠、方毅、谷牧、張勁夫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以不同方式表示哀悼(張勁夫并于其后撰寫了紀念顧準的特稿)。顧準直至臨終也未能見到的五個子女,以無限懺悔與追念之情,把祖國大地上重放的鮮花和淚奉獻于父母親靈前。各界人士含悲默誦:愿悲劇不再,愿浩劫不再。


    顧準的長女顧淑林,一夜又一夜仔細閱讀父親用那一筆娟秀字體寫就的思想遺稿,深受震撼:“我逐年追蹤著父親的一生,……他是一步一步從地獄中過來的呀!他的深刻思索常常是在數不完的批斗、侮辱甚至挨打之中完成的。在他最需要親人的時候,親人遠離了他,可是,恰恰他的思索,就包含著更多的真理。” 顧淑林隨即向自己、也向世人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關鍵在于,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么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是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今后對親人乃至社會再做蠢事?……必須有勇氣正視、解答這些問題,并且承受代價。”能這樣面對歷史的人,無愧為顧準的子女!


    經陳敏之、吳敬璉等人多方奔走,顧準的思想遺稿,分別以《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為題,于80年代先后正式出版,并以復印本、手抄本形式,廣泛流傳于各大學校園。如果說90年代中國知識界、思想界曾掀起“顧準旋風”,一點兒也不過分。人們展讀顧著種種,不僅對顧準深邃的思想、淵博的學識和罕見的才氣由衷折服,也對他長期忍受地獄之火煎熬,卻以非凡的膽魄探索未來改革之道的人格魅力,深感崇敬和震撼。


    跨入21世紀以后,中國知識界、思想界,仍在孜孜不倦地解讀顧準。人們再次驚訝地發現,顧準數十年前的研究課題,早已準確觸及中國歷史變化的核心奧秘。而顧準當年憑借宏大知識背景所進行的真理求證,恰恰是當下中國改革家關注的系列焦點。顧準其實初建了一座屬于21世紀中國的理論燈塔。顧準的傳世著作,可以說是“中國改革永不熄滅的航燈”。


    詩人邵燕祥,這樣描述顧準曾經發生的影響:“只因他的文字變成鉛字,一代知識分子才挽回了集體名譽。”


    為顧準《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作序的王元化,這樣評價顧準正在發生的影響:“他對于從1917年到1967年半世紀的歷史,包括理論的得失,革命的挫折,新問題的涌現,都作了認真的思考”,“許多問題一經作者提出,你就再也無法擺脫掉。它們促使你去反省并檢驗由于習慣惰性一直扎根在你頭腦深處的既定看法。”


    歷史驗證了顧準的預言:“只要我們清醒地看到問題所在,實事求是,而不是教條主義地對待客觀世界,我們的祖國不久就會在經濟上雄飛世界!”

    1980年2月,中央為顧準召開追悼會,將他葬于八寶山革命公墓。





    顧準遺留下來的手稿1992年在香港出版,題為《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成為顧準的代表作。

    著名學者王元華評價他說:“他的思考不囿于書本,不墨守成規,而滲透著對革命對祖國對人類命運的沉思,處處顯示了疾虛妄求真知的獨立精神。……他是最早清醒地反對個人迷信的人……他是最早沖破教條主義的人。”

    另一名學者李慎之稱他是“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是“中國六七十年代唯一一位像樣的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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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紀念顧準其實是紀念一種獨立思考精神

    文丨謝泳


    我最早知道顧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讀書》雜志上刊出過何新的一篇書評,談顧準《希臘城邦制度》,讀后印象深刻。到了九十年代,貴州出了《顧準文集》,我才比較系統地讀了他的大部分著作。那時我在山西作家協會工作,丁東在山西社科院,我們經常交流這方面的心得。我們當時有一個想法(后來還寫了一則提綱式的論文),就是想系統梳理一下1949后中國的民間思想,我印象中這篇文章發在日本一個中文期刊上,因為是互聯網初期,沒有保存下來電子文本。我們為什么看重民間思想,現在想來,其實是想用另外一種方式提倡獨立思考的精神。在這個思想背景下,顧準早年的文稿和筆記自然會得到我們的重視。后來因為學術興趣轉移,這個學術工作是由丁東獨立堅持下去的。九十年代中期,與顧準文稿、筆記、日記和紀念文集的相關整理編輯和出版工作,多數是由丁東參預完成的,他在顧準研究方面的持續努力我非常清楚,就是要堅持一種獨立的思想。


    今年五月間,我去南京看望一位老朋友,聊天時偶及顧準話題,老友有一個看法是反思顧準思想的深度,他感覺這些年對顧準思想的評價是不是高了?或者說顧準是不是一位被高估的思想家?我當時沒有回答,但這個問題卻留在了記憶中。我自己沒有系統研究過顧準的思想,只有一般的閱讀常識。但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現在為止,我感覺當代人對顧準的重視和評價不完全是一個思想史問題,更不是一種政治哲學傳播過程中學者的貢獻問題,而是在中國現實環境下,個人能不能保留獨立思考的問題,這個看似簡單的常識,不但過去沒有解決,今天我以為更是失去了它應有的精神高度,所以我要說,我們紀念顧準,其實是在紀念一種獨立思考的精神,紀念一種獨立思考的品格,紀念一種獨立思考的氣節!


    1949年后,就思想和文化方面判斷,中國長期官方意識形態獨大,個人獨立思考的意識極端缺失,更不要說個人獨立思考的勇氣了。在此歷史條件下,中國知識分子其實已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今天不管是出于何種考慮,中國讀書人還有多少在內心保持對那些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知識分子的敬意?還有多少讀書人愿意選擇這種獨立思考為自己人生的精神高度?我現在的感覺是悲哀,我們能有保持沉默的勇氣就是精神上的戰士了。人人都在茍活,人人都在為保住自己可憐的飯碗哀鳴,今天中國讀書人的精神哪里去了?我們紀念顧準,我們是懷念一種獨立思考的氣節!在人人都為五斗米折腰的時代,要呼喚中國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精神!


    今年紀念顧準誕辰百年,明年紀念陳寅恪逝世五十周年。我們紀念這些有獨立精神的知識分子,因為他們保持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尊嚴!


    題圖:顧準(二排右一)和母親、妻子、兒女在一起,攝于上世紀5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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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68年北大才女林昭被判死刑,行刑前她大喊:歷史將宣告我無罪!



    1968年4月29日,上海龍華,36歲的林昭接到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判決:二十年有期徒刑改死刑,并且立刻執行!



    她昂首闊步走出牢房,久違的陽光打在她身上,手腕上,胳臂上已經傷痕累累。

    長期關在屋子里以及失血,讓她看起來纖弱蒼白。她被身后的人推搡著,踉踉蹌蹌走向刑場。

    步槍瞄準她的胸膛,這個堅強了一輩子的姑娘環視四周,又將眼神投向了所有人看不到的遠方。

    少傾,忽而奮力仰天吶喊:“歷史將宣告我無罪!



    子彈從槍膛中呼嘯而出,劃破溫柔的春風,釘在林昭的身上。她的生命,就這樣永遠停留在那個有些寒冷的春天。

    紅樓里的"林姑娘"

    林昭,原名彭令昭,1932年,她出生于溫柔的江南水鄉。

    她的父親作為吳縣縣長,深受愛國熱情和進步思潮的影響,救助過不少當時受到迫害的進步青年。

    而她的母親中學畢業便追隨自己的兄長參加革命。在這樣深明大義的家庭環境影響下,林昭對革命有著天然的熱情。



    中學畢業后她考入了蘇南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后參與到當時的土地改革工作中。

    在這里,她不再是家境優渥的林姑娘,她親眼看到那些封建社會留存至今的遺老遺少,也見識到被剝削了一輩子的佃農連棲身之所都沒有……這種深切的苦難狠狠擊中了這個年輕的女孩。

    從農村回到常州后,她進入到《常州日報》開始工作,因對當時局勢入木三分的評論,她又進入常州文聯;

    但對于底層民眾發自內心的同情以及“五四”星火之遺風,讓她從未停止自己學習的腳步。



    1954年,她以極其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最新成立的新聞專業。

    在蔡元培先生提倡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之風氣下,林昭在這里找到了靈魂的港灣。

    當時的北大新聞系被稱為“遠東方面最新式而設備最完全的新聞學校。”

    在這里,她接觸到許多國外的優秀文化作品。



    第二年,林昭加入了北大詩社,并擔任了《北大詩刊》的編輯之后又成為學生自發舉辦的、綜合性文藝刊物《紅樓》的編委會成員;

    她的內心充斥著要為底層群眾發聲的念頭,而她的才華,初露崢嶸。

    凜冬將至

    就像所有飽讀詩書的人一樣,林昭也有一顆敏感的心。

    中國第一代導演孫瑜拍攝的《武訓傳》,1948年正式拍攝,1950年方才上映。這個跨越了兩個時代的電影一經播放便好評如潮。

    但古往今來,輿論的追捧到了最后,勢必會淪為某些勢力的工具。



    1951年5月《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近四萬字的《武訓歷史調查記》,全面否定了電影中表達的觀點,這也開啟了政治干涉文藝領域的先河。

    而求知途中的林昭看到這樣一部電影被批判,加之當時社會對進步思潮的污名化,讓她的內心產生了極大的惶惑與不解。

    她和周圍人談論此事,又在自己主編的刊物上發表進步文章,想要將自己對時局的理解付諸筆端。

    可是很快,她發現周圍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懷疑,當對上她的眼睛后,那些人的目光也是猶疑不定。




    校園中來來往往的不是抱著書本的年輕人,取而代之的是身著軍綠色統一制服,身前抱著一本紅色小冊子的“革命小將”

    隨后,她自己被打為右派。當看著自己的師弟師妹們帶著紅袖箍,滿臉鄙夷的從家中將自己帶走后,林昭的心碎了。

    她無法忍受曾經和自己一個課堂、同個導師、甚至還曾一同探討過同一本書的同窗,如今成為戕害她的爪牙!

    于是在吞服整整一瓶安眠藥后,林昭被送進了醫院。




    堅硬的管子粗暴的戳進她的嘴巴,冰涼的水流撞擊她的胃壁。

    林昭被這種粗暴的手法搶救過來了,但身體雖然在人間,心如墜地獄

    她被扣上了“對抗組織”“態度惡劣”的帽子,處分更加嚴重:勞動改造三年。

    這讓剛烈如火的林昭怎么能咽的下這口氣!

    于是她只身一人跑到團中央去問,北大自辦學以來就是秉持的是“思想自由”,如今卻以言獲罪。

    當年蔡元培先生能夠以一己之力抗衡北洋軍閥政府的殘暴,如今新時代紅旗幟下,北大卻要將自己的學生送進監獄?這是什么道理?




    這些話自然無法打動思維僵化的老古董,而負責當時北大新聞系的羅列看到這個瘦弱的女孩揮舞著麻桿一樣的胳臂在這里慷慨陳詞,不由動了隱側之心。

    于是他頂著自身也被打成“右派”的壓力,冒險為之求情。

    而當時的負責人也知道林昭在學生中的影響力,于是大手一揮,“法外開恩”的留她在新聞專業的資料室打打雜順便接受群眾的監督改造。

    在經歷過一場自殺以及長時間的迫害后,林昭的身體早已油盡燈枯。




    以身殉道

    1959年一個寒冷的冬夜,她正翻看著手中的書籍,嗓子不太舒服,緊接著一連串的咳嗽打斷了她難得的學習時光。

    她害怕弄臟書籍,于是捂著嘴跑到一旁,等手掌從嘴巴上放下來,掌心的一抹嫣紅讓她怔楞在原地。

    原來,自己已經是這般不中用了。

    她預感到自己的時日無多,無論是哪個方面,于是她向監管她的組織提出請假,回到了上海。

    在自己的故鄉,可能是由于水土的滋養,她的病情逐漸有了起色。




    而在她養病期間,偶然結識了來自蘭州大學的顧雁、徐誠、張春元等人。

    那個時候的他們正著手辦著一本民委《星火》的雜志。

    而林昭的家庭在上海人脈甚廣,于是在她的幫助下,《星火》第一期成功出版,而林昭也為這本年輕的雜志寫下兩首長詩:《海鷗之歌》和《普羅米修斯受難之日》。

    在這兩首詩中,她將這些年來遭受的不公,以逆風飛翔的海鷗和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為意象,酣暢淋漓的抒發著自己的見解

    可也正是由于《星火》的自由與開放,很快的,凡是與這本雜志有關聯的人紛紛被捕。




    1960年10月,林昭再度入獄。這次再也沒有報刊室溫暖的爐火和書籍,她略微有起色的病情再度惡化。

    這期間她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保外就醫機會,可是不久后再次入獄。她不再奢求這個世上有任何人能解救自己,她的內心一片空茫,尋不到任何寄托。

    于是她再次嘗試了卻自己的生命,絕食、自殺,反復的被救,反復的尋求死亡。




    這么一輪輪的折騰下來,她已經是身心俱疲。

    于是林昭開始給上海市長寫信,表達自己的觀點;也給《人民日報》寫過信,反應自己的案情。但所有的信件只有去時的路,卻沒有絲毫回音。

    她開始渴望表達,渴望將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聽;曾經讀過的書、書里的人、人物的形象開始在這間小小的囚室中活靈活現起來。

    她一開始是在紙筆上寫,在監獄不再為她提供這些書寫工具后,她拿著黑色的發卡,在墻上寫,在地上寫;發卡斷了、墻和地面也被寫滿了,她用磨尖了的牙刷柄刺破手指,以血為墨,在床單上寫




    只有將心中的憤懣與不甘書寫出來的時候,林昭才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她用鮮血寫過這樣一首詩: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臺。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她的身體就算再破敗不堪,她的心一如當年,滿懷著憧憬與熱情來到未名湖畔的時候。

    此時的林昭,已然不再奢求自由和生命。這首詩一語成讖,成為她最后的絕唱。




    1968年4月26日,她收拾好牢房,將沾染鮮血的床單疊整齊,收拾好身上的傷口,然后用手梳順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淡然坐在床沿。不久后,牢房大門洞開,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中年人用死板的聲音宣讀著關于他的判決書。

    林昭聽到那句“由二十年有期徒刑改判死刑,并立即執行”后,嘴角微微上揚。

    她等這一刻已經足足十七年了。

    等中年人離開后,她咬破剛剛結痂的手指,因為牢房陰冷,血液不流通,她的指尖幾乎擠不出一滴血;于是她轉頭咬向自己的手腕,頓時血流如注。

    她蘸著自己溫熱滾燙的鮮血,寫下了《歷史將宣告我無罪》這份遺書,而后慨然赴死。




    在她死后,她的遺體不知所終,留下的只有一縷青絲。

    而她的父親在她最后一次被鋪入獄,就已經服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位老人也不知道,為何自己一家翹首以盼的新時代也出現了這種人害人的事情,他也不明白那些曾經被自己幫助過的人為何要反過來坑害自己的女兒。

    而她的母親,在林昭死后不到兩天,便被當時執行槍決的人找上門,要求她支付五毛錢的子彈費。

    一個母親,自己的女兒被槍斃,還要花錢去買這枚結束她女兒年輕生命的兇器!何等滑稽何等殘忍!



    這位知書達理了一輩子的女人,被這枚殺害了她女兒的子彈擊中了胸膛。

    她瘋了,她看不懂這個世界,她也不想懂這個世界。

    自此,上海少了一個本該美滿幸福的家,中國少了一個敢說真話的女兒,街頭多了一個,在凄清冷雨中瘋瘋癲癲的瘋子。

    林昭的母親何時離世,已不可考。

    1980年,隨著那場文化浩劫的結束,國家開始徹查當年的冤假錯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在塵封的故紙堆中找到了當年林昭的自白書。

    經過復查后,他們宣布林昭無罪。



    總結

    而她的那縷青絲,被當年與她交好的同伴,葬在蘇州靈巖山,墓碑上題詞:“自由無價,生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

    這個寧折不彎的女子,以自己全身的血肉與精魂,為千萬中國青年書寫了一曲血色悲歌;她的身上,真正傳承了中國綿延千百年的“君子風骨”。



    而她也是社會主義的忠實擁護者:無論當年親身感受后毅然決然投入到革命事業,還是之后纏綿病榻寫下的萬字長書,無一不彰顯著這位民族之女作為人的尊嚴。

    她始終恪守自己的信仰,并不因為外界的壓力而動搖對于這份信仰的忠誠。

    她的勇氣和獻身精神,足以成為吾輩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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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傅國涌|致林昭:五十六年薄如紙片

    五十六年前,公元1968年4月29日,你的生命被折斷,上海街頭的電線桿上貼出的那一張紙片,在時代的水深浪闊之中,很少有人留意,你妹妹打著手電讀完那一頁奪去你生命的紙,默默地背下來。在這張刑事判決書的前面有一段語錄,其中說:“至死不變,愿意帶著花崗巖頭腦去見上帝的人,肯定有的,那也無關大局。”

    你確實有著花崗石一樣的頭腦,自1957年下半年以來,你從來沒有屈服過,你不肯下跪,以顯出劊子手的高大。你只能站著被子彈擊中。

    你并不畏懼死亡,你曾寫下:“今日之下林昭除以牢獄為家園,只望以刑場為歸宿!”你要“將自己的赤子之心青春之血化成自由人類斗爭史詩中的一個驚嘆號

    當聯合國宣布1968年是“國際人權年”,不僅在提籃橋高墻內被剝奪了所有人權的你不可能知道,舉國滔滔,你的同胞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一消息。 

    但你早就認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世界自由人類保衛生活、保衛自由、保衛基本人權之總體戰役的一個組成部份”,因此你曾一次次寫下給聯合國的上訴書。在鐵幕之下,自由、人權這些詞匯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你心中卻是如此清晰。

    在你被殺的1968年,1月5日,在遙遠的捷克斯洛伐克,身高1.93米的杜布切克接任領導人,開始醞釀變革,試圖推行“有著一張人性面孔的共產主義”,“布拉格之春”即將拉開帷幕。

    這年年初,被稱為蘇聯“氫彈之父”的核物理學家薩哈羅夫已在著手起草《對進步、和平共處和思想自由的思考》。

    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切,你在提籃橋的森森高墻內并不知道。在你被殺之后,薩哈羅夫的小冊子《對進步、和平共處和思想自由的思考》開始在蘇聯大范圍分發,并刊登在美國的《紐約時報》。薩哈羅夫強調思想自由的珍貴:“對人類社會來說,思想自由是必不可少的,這包括獲取和傳播信息的自由,敞開思想、沒有顧慮地辯論的自由,以及擺脫官僚作風和偏見的壓力的自由。”

    對思想自由的肯定和向往,也是你在提籃橋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過的。

    薩哈羅夫,或者捷克劇作家哈維爾,都是你的同時代人,雖然你們彼此一無所知,卻是精神上的同道。你在提籃橋用血書寫的正是“無權者的權力”。與世隔絕的你,卻一再將自己歸屬于“自由人類”,你在《各國民權運動史》中汲取了靈感,這本薄薄的僅有156頁的小冊子,只不過講述了不同民族追求民權的簡單史實,卻給了你思考的起點,讓你在鐵窗長夜中提出了石破天驚的天問。在整個民族幾乎停止了思考的時刻,你開始追問:“我們反對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們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為藍圖而具體地按著它去建設生活,可不是一件簡單輕易的事情,特別是要在這樣一個廣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國家里來建設它,就更其復雜艱巨!”對于“不流血”的“較為文明的形式”的思考,對于自由和奴役的理解,“只要生活中還有人被著奴役,則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樣地不得自由!”你都說出來了,雖然當時沒有人聽到,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在我們的心中激起回響。

    從1960年第一次入獄, 尤其1962年11月再次被囚以后,你沒有任何外來的精神資源可以憑借,只是憑著一股子勁,一種感性的力量,獨自苦撐了五年半,耗盡了精、氣、神。當你被槍殺時,除了親人、同學,世界上幾乎無人留意你的存亡。你的生命真正在歷史中展開,還要等待漫長的時光。但你一直確信,有一天,人們會記住你,記住你的血。你以血為墨寫下的那些文字,將成為歷史的證詞。

    一年又一年,4月29日這一天,有許多人都會想起你。五十六年薄如一張紙,就是那一張奪去你生命的紙,昏黃的夜色中,你妹妹看到了“那打印不清的字,文理欠通的語句”。五十六年后,我重讀你的詩句:“人血不是水,滴滴流成河……”你探索不流血地追求公義的方式,卻只能流自己的血。你說:

    “個人的力量誠然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公義——那莊嚴、神圣、巍峨、浩大、永存不滅而更不可摧毀的必勝的公義呢!”

    生而為人,你想要的公義何在?你想要的自由何在?

    在《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這首詩中,你曾呼喚——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

    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為一個弟兄,我深情地

    呼喚:人啊,我多么愛你們!

    五十六年了,你的呼喚,有多少人聽到了?

                  2024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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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盜火者張志新:那個被歷史割破喉嚨的美麗女人

    “陳禹山在撰寫《一份血寫的報告》過程中采訪得知張志新因為拒絕認罪,在獄中背著18斤背銬,拖著沉重的腳鐐多次慘遭毒打,頭發幾乎被拔光,受人唆使,獄中男犯人數次對她實施強奸。”這是紀錄片《盜火者:張志新》里的一段解說,是血腥,是災難,更是慘痛的歷史。

    在我搜集的大量人類暴力行為的資料中,對我的心靈震撼最深的,當然是那個被割斷喉管后再被槍殺的張志新了。張志新的事情,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就聽說了,當時只知道她是遼寧省委宣傳部的一個工作人員,在“文革”期間,她因為在思想和言論方面堅持自己的觀點,被打成“反革命”,先是坐牢,在坐牢期間又被逼瘋,但她瘋了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于是她就被槍殺了。

    當時像張志新那樣的人,其實是非常多的。而我之所以記得她,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聽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二是聽說她被槍殺之前,被人割斷了吼管。就這兩個原因,讓我牢牢地記住了她,而且在這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關注著她的消息。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她死去時的情景。那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會是什么樣子呢?而割她吼管的人,又是如何下手的呢?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看到真實的資料。直到在1998年8月7日的《南方周末》上,我讀到朱建國了撰寫的一篇文章。從他的文章中,我發現張志新受到駭人聽聞的殘酷迫害的情節,如臨刑前割斷她的喉管等,并不是一下子公布與世的,而是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1979年6月5日《光明日報》發表的《一份血寫的報告》中,關于這一情節是這樣寫的:“第二天臨刑前,張志新被秘密帶到監獄管理人員的一個辦公室。接著來了幾個人,把她按倒在地,慘無人道地剝奪了她用語言表達真理的權利。”

    一個多月之后,《光明日報》發表的一篇報道《走向永生的足跡》中,就直言不諱了:“1975年4月4日,槍殺她之前,她被按在地上割氣管。她呼喊掙扎,她痛苦至極,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又過了一個月,《光明日報》發表的一篇報道《她是名副其實的強者》中,又增加了控訴法西斯暴行的內容:在被割氣管時“張志新劇痛難忍,奮力呼喊,很快,就喊不出聲音來了。這時,一個女管教員,聽著,慘不忍聞,看著,慘不忍睹,慘叫一聲,昏厥在地,隨即被拖了出去。

    可見,張志新冤案在當時是逐步展露的,一些極其殘忍的法西斯細節,也是逐步由含糊到明確,慢慢披露的。

    而這些簡短的文字中,無疑超出了我的所有想象。讓我感到無比的震驚與恐懼。到了1998年,距離張志新被槍殺23年之后,《光明日報》記者陳禹山終于了說出更多的真相。

    原來張志新并不是第一例行刑前被割喉管的”罪犯“,而是第三十多例。當年陳禹山在采訪時發現,對行刑犯人割喉管這個超越法西斯的”創舉“,是遼寧公安局的一個法醫根據當時遼寧當權人物的意旨而提出的。

    有許多犯人行刑前不是大聲呼冤,就是要學革命烈士呼口號,有的”反革命犯“還高呼”毛主席萬歲“,這被認為影響極壞,割喉管被設想出來。其時主持遼寧黨政軍全面工作的毛遠新(毛澤東侄子)等當權人物同意了這一”捍衛毛澤東思想“的創造性的”新生事物“。

    第一個”享受“割喉管”待遇“的,是沈陽皇姑區克儉小學青年教師賈承厚,因為曾給校長提過意見,被校長串通學生誣告他強奸女學生,判處死刑。賈始終不服,大呼有冤,于是被割斷喉管后再槍決,死時只有20來歲。死后其家屬在獄中拿回他的遺物,發現被子中縫有一張伸冤狀,詳細敘述了冤案經過與伸冤理由,”三中全會“后終于昭雪平反。

    張志新開始和其他犯人合關在可以有地鋪睡覺的普通牢房里,后來因為堅決不認罪,堅持認為不僅林彪、”四人幫“有罪,而且”毛主席也犯了左的錯誤“,于是在毛遠新主持的遼寧省革委常委會上,由無期徒刑改為死刑。

    毛遠新說:判了無期徒刑還這樣囂張,殺!于是張志新被改押在只能一人坐的”小號“里。經過多日的”小號“折磨,張終被逼瘋:用窩窩頭沾著月經血吃,在床上大小便。獄警上報此情,上面的回答是:裝瘋賣傻!

    采訪回來后,陳禹山等記者寫出了《一份血寫的報告》。文章發表后,許多讀者打電話追問:“把她按倒在地,慘無人道地剝奪了她用語言表達真理的權利”到底是什么意思。陳禹山和編輯部干事吳力田無法搪塞,只好如實告訴讀者,是指割斷了喉管。

    一位讀者聽后,在電話里哽噎說:“魯迅先生的《紀念劉和珍君》一文在談到被害的劉和珍君的一位戰友時寫道,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傷痕。當年有棍棒的傷痕而被槍殺的叫虐殺,而今我們割斷氣管再去處決,這叫什么殺?假如魯迅活著,他會含蓄掉嗎?他會怎么寫?”

    一聲聲義正辭嚴的追問,終于使陳禹山在以后的文章里明確說明了幾個大漢,把張志新按倒在地,在頸背墊上一塊磚頭,不麻醉不消毒,就用普通刀子割斷喉管的細節,由此引起了讀者怒不可遏的“娘殺孩子”討論,引出了“誰之罪”的全民“天問”:割喉管人是無罪的,押打張志新的人是無罪的,公安局、法院、省委宣傳部那些揭發張志新的人都是無罪的……因為在當時那種專政政治下,誰都是在執行上級指示、“中央精神”,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那么到底誰有罪呢?張案報道討論在3個月后奉命停止,據信與此有關。

    我并不是一個關心政治的人。因為我的研究對象主要是人,我更關心的是人傷害人的問題。雖然我知道張志新的死,和當時的政治有關。但我至今還是弄不明白,為什么當時的政治,就一定要把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她弱小得像一只兔子,可以說對整個世界沒有任何的傷害能力,僅僅因為在思想和言論方面,堅持了自己的觀點,就有人不肯放過她,要把她關在牢里,把她逼瘋,槍殺她,還要先割斷她的吼管。



    我至今沒有弄明白。但我卻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在這件事情的過程中,有一些我的同類--人,對這個美麗而又弱小的女人,所表現出的兇殘與暴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的是人做的。但是事實告訴我,沒錯,那些事情就是人做的。而且做那些事情的人,現在應該還和我一起,生活在這個星球上。

    我非常希望找到那個人,可能不是一個,有好幾個,我想看看他們的面孔,和其他人的面孔,究竟有什么不同。當然我更想看到的是,在很多年前,當他們把張志新或其他罪犯摁在地上割吼管時,他們的面孔上,是怎樣一種表情。他們的眼睛里,會不會釋放出一種奇異的光澤。

    2002年4月20日中午,為了證實與查找一些資料,我訪問了張志新的網上紀念館。首頁有她的一張黑白照片,是從《南方周末》上復制過來的。我長久地看著她的面孔。她美麗得讓我心碎。而她的美麗也讓那些施暴者的面目裸露在陽光之下。在給她獻上一束圣潔的郁金香時,我的心頭涌起千言萬語,但是我找不到一句,可以完全表達我的心意。后來我在附言欄里寫道:“暴力可以傷害美麗,但是無法消滅美麗。”

    2000年06月16日的《南方網》再度發表了陳少京采訪陳禹山后寫出的文章。披露在1979年初夏,陳禹山訪問了張志新女兒林林,聽林林談了參加“死囚家屬學習班”的情況。這段回憶雖然沒有刀子割破喉管的血腥場面,但是卻把人的暴力行為,進一步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面。以下是陳少京的原文--

    1975年初春的一天,刮著大風雪。沈陽法院來了兩個人,通知林林和她的爸爸、弟弟到縣城開會。爸爸和她牽著弟弟,冒著風雪來到縣城招待所。“我們推門進去,屋內有暖氣,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然而我心里發顫,感覺比在風雪里還要冷。”沈陽法院的人要他們坐下,說是給他們辦個“學習班”。

    接著,一個人掏出《毛主席語錄》,翻開念了兩段語錄,內容她記不全,一段是講什么階級斗爭,一段是講堅決鎮壓一切反革命的。然后提到她媽媽,并問了她爸爸一些話。爸爸說幾年前他已同張志新離婚了,法院把孩子判給了他。

    法院的人問林林:你知道你媽媽在監獄中的表現嗎?她搖搖頭。她確實不知道。她當時只知道別人說她媽媽是個反革命。但怎樣反革命,她也不知道。媽媽被關進監牢后,爸爸上監獄送衣物,不讓見。姨父從北京來沈陽,到監獄去探監,也不讓見。媽媽自被捕以后,同家人的一切聯系都斷了,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陽法院來的人大聲說:你媽媽非常反動,不接受改造,頑固不化,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反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罪上加罪,政府考慮加刑。如果處以極刑,你是什么態度?她就愣住了,不知道怎樣回答。她的心一下碎了。但她強裝鎮靜,強忍著淚。因為爸爸說過,不能在別人面前掉淚,不然就同媽媽劃不清界限了。爸爸代她回答說:如果確實那情況,政府怎么處理都行。

    法院的人又問:處極刑,收不收尸?張志新獄中的東西你們還要不要?她低著頭沒說話。爸爸又代她說:我們什么都不要。他們再也不問什么了。兩個人嘀咕了一會兒。一個人在寫什么,另一個在教育她,說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要她和媽媽劃界限。他要她說說對媽媽犯罪的看法。林林就說了,是照老師平時教導她說的。當時她心里很亂,說了什么現在記不清了。那個人把寫好的東西,交給同她談話的人,他們又啼咕了一陣,又在上面寫。寫完之后。要她在上面簽字,按上手印。“學習班”就這樣結束了。

    整個過程,弟弟被嚇得不敢出聲,他靠著爸爸身旁,緊緊地抱著爸爸。爸爸領著她和弟弟從縣城招待所出來,跌跌撞撞,頂著呼嘯的風雪回到家。沒有做飯,爸爸將家里僅剩下的一個窩窩頭掰成兩半,分給她和弟弟吃,說:吃了早點睡覺。她靜靜地躺在炕上。爸爸獨個兒坐在小板凳上,對著燈發愣,他瞅了瞅炕上,以為她和弟弟睡著了,就慢慢地站起來,輕輕地從沈陽家里帶來的箱子打開,翻出媽媽的照片。看著看著,爸爸禁不住流淚了。她翻了下床,一頭撲進爸爸的懷抱,放聲大哭。爸爸摟著她,說:不能這樣,不能讓領居聽到。聽到哭聲,弟弟醒來了。爸爸把她和弟弟緊緊地摟在懷里。這一夜,三個人不知流了多少淚,卻不能大聲哭。

    這真是人間至痛的往事,令人不堪回首。在學習班上,沈陽法院的人要林林簽字并按手印的那份“筆錄”,后來在張志新的案卷中被找到,現摘抄于此:

    曾林林:剛聽說張志新犯了反革命的罪行,我當時感覺會影響我進步的。這下可完了。但經過學習提高了認識,母女關系是有階級性的,她雖然生了我,是我的母親,可她是反革命,就不是母親了,已是我的敵人了。她反黨反毛主席,我們就和她斗爭到底。我后來經過學校老師和家長的教育,我已認識到她反革命,我和她劃清限界,并不會影響我的進步。

    問:張志新實屬死心塌地,罪大惡極,你們有什么想法,看法?

    林林、彤彤:堅決鎮壓,把她處死刑,為人民除害。我們連尸體也不要,政府愿意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我們都擁護。對于張志新在監獄的還有什么財物,我們什么都不要,這有(由)政府處理。

    那一年,彤彤不滿10歲,而林林也未滿18歲。

    如果說割破張志新的喉管,是人的一種暴力行為,那么,讓張志新的一雙親生兒女留下那份簽字并按手印的“筆錄”,就是人的另一種暴力行為。而且后面一種比前面一種,無疑更加兇殘。因為那些施暴者,割破張志新的只是肉體的喉管。而割破她的一雙親生兒女的,是精神的喉管。

    我曾經采訪過很多的罪犯。他們因為對其他的人施以暴力,傷害了別人的生命財產,而被判刑,嚴重的被處極刑。理由是他們觸發了法律。而那些對張志新和她的兒女家人施暴者,卻沒有受到相應的追究。理由是他們在執行上級的指令,完成組織上下達的任務。同樣都是人傷害人,同樣都是表現出了兇殘的暴力行為,只是因為理由的不同,就可以產生絕然不同的結果。

    我在采訪那些罪犯時,他們都為自己的行為,表示出不同程度的后悔,因為他們面臨著受到懲罰。而那些對張志新和她的兒女家人施暴者呢?他們也會為自己的行為表示后悔嗎?我看很難確定。因為他們至今沒有受到懲罰。那么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當初他們的行為是對的。如果再給他們一次相同的機會,他們完全有可能把當年做的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說不定在手段與技術方面,還會有更多的發揮。

    盯住他們!用我們的眼睛與心靈,死死地盯住他們!也許,這是我們可以做到的,也是必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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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志新:我們民族那份帶血的記憶

    “她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的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從那個年代走過的人對這首詩和詩里的“她”——烈士張志新都不會陌生。當年,正是原《光明日報》記者陳禹山的報道,使張志新成為那個時代最沉重的祭奠。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總第370期,2006年1月23日出版。


    張志新



    口述:陳禹山 采訪:李菁



    一份血寫的報告



    1979年元旦過后,我從新華社調到《光明日報》工作,在記者部做機動記者。那年春天,報社收到了遼寧《共產黨員》雜志寄的一份稿件,標題是《為真理而斗爭》,主人公是剛剛被平反的一位叫張志新的烈士。記者部主任盧云讓我看一下,粗略看后,我感覺報道的整個調子是反對林彪、“四人幫”的,完全符合報紙需要,只是大話套話太多,具體細節很少。

    盧云聽了我的意見,讓我去遼寧跑一趟。第二天,我便坐上了去沈陽的火車。當時遼寧省委書記是任仲夷,張志新案件的平反工作就是在他的全力支持下進行的,所以遼寧省委對我的采訪全力配合。

    看了張志新所有的“罪狀”材料,那種感覺我至今都忘不了——震撼得我心里直抖。那時候,對“文 革”中一些冤假錯案的報道已經很多,但看了張志新的材料后,一種感覺告訴我,張志新這個人物實在太不同尋常。為張志新平反,是在“反林彪、‘四人幫’”名義下進行的。但實際上,她對文化 大 革 命的本質看得非常清楚,而且論述得非常嚴密,后來政治形勢的發展完全證實了張志新的預料。

    毫不夸張地講,采訪這幾天我的眼淚始終未曾斷過,經常是采訪結束回到賓館的路上,一邊走一邊掉眼淚。動筆寫的那天晚上,我在桌子前放了一塊毛巾,寫了一整夜,流了一整夜的眼淚。早上,那塊毛巾都是濕的……

    坦率地說,寫文章的過程覺得很壓抑,因為很多內情或細節都不能寫。但我已經考慮好了,有兩個信息我必須想方設法傳遞出去:一、張志新已經對毛澤東晚年的某些做法提出反思——1979年年初的中國,雖然“文 革”已經結束,氣氛仍然很緊張,對毛澤東晚年提出些許質疑,仍會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而張志新恰恰寫了不少反思的話,如果我把她的那些言論照實傳播出去,我也有可能被當作反革命槍斃。所以最后在成文時,只含糊地寫上張志新“對毛主席的某些工作提出了自己看法”,雖然還不能具體寫明究竟是什么看法,但我相信敏感的讀者會看出其中的暗示;二、張志新在死前已被割斷了喉管。

    連夜寫完文章后,我帶著稿子回北京。考慮到所披露的是發生在新中國的極其殘忍的法西斯罪行,又有“血淋淋、影響不好”等反對意見,報社領導們又報到中宣部送審——當時的中宣部部長是胡耀邦。幾天后,總編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文章一個字都沒改,連標點都一動沒動,但耀邦同志希望把割喉管那個細節刪掉,可能他也覺得太過殘忍了。

    上面的意思我不能不遵守,但我的一個念頭那時也異常強烈:一定要把這個信息傳遞出去。最后,我“狡猾”地換成這種表述方式:“慘無人道地剝奪了她用語言表達真理的權利。”

    張志新平反大會

    1979年6月5日,由我主寫的長篇通訊《一份血寫的報告》在《光明日報》第一版發表。發表當天就有了反饋,一個讀者打來電話追問,“慘無人道地剝奪了她用語言表達真理的權利”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對接電話的干事說,“照實直說”。對方一聽就哭了,哽咽地說:“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里提到一個遇難的學生時寫道:‘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傷痕。’當年有棍棒傷痕被叫虐殺,而今我們割斷氣管再去處決,這叫什么殺?假如魯迅活著,他會含蓄掉嗎?他會怎么寫?”

    那時候有電話的人不多,更多的讀者是通過來信表達他們的悲憤。我們此后又做了兩次追蹤報道,也刊登不少讀者來信;原來計劃用一個版面再做最后一次報道,我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寫張志新平反經過,另一篇是由我執筆、張志新女兒林林口述的一篇《媽媽,你在哪里》,后來種種原因,這一版被停發。

     當時全國各大報介紹張志新的文章




    張志新之死



    張志新以“反革命罪”被逮捕時,只有38歲;此后,受了7年牢獄的殘酷折磨,被槍斃時,也只有45歲。這樣一個年輕而美好的生命,以這種方式凋零,時隔30年,每每想起來,我還是忍不住長嘆。

    張志新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告訴人們那曾經是一個多么荒謬、扭曲而瘋狂的時代。

    大約在1968年前后,一個星期天,張志新到一個同事家里借江青“文 革”時講話資料。同事說張志新你站到我們這一派吧,我們派是革命的。張志新說,我考慮的不是這一派那一派的問題,我考慮的是文化 大 革 命的問題,我覺得文化 大 革 命好多問題我不能理解。此事立即被這個同事向她那一派組織的頭頭匯報,并寫成文字裝進檔案里。

    不久,在遼寧省委宣傳部工作的張志新與3萬多名機關干部一道,被送到盤錦的干校學習。在這里,張志新被揪出來,說她反對文化 大 革 命,要挖她黑思想,并成立了專案組。張志新的很多言論最初都只是在與同事朋友之間的閑聊中無意零碎地流露出來。她從未主動地在公開場合談過自己的思想,甚至從未對自己的愛人提及,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批斗和交代中,她被迫說出了自己早已存在腦中的很多想法,她的思想被組織挖掘得越來越深,1969年9月18日,張志新以反革命的罪名被捕入獄。

    張志新

    當年的辦案人員向我回憶,張志新被逮捕后,原打算只要她認罪,判幾年就可以了。但張志新始終堅持自己無罪。1970年5月,張志新因“反對毛主席、反對江青同志,為劉少奇翻案”被判死刑,案件呈至已實行軍管的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一處高副處長看了報告,私下說:毛主席指示“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張志新動口不動手,沒有搞破壞;另外,黨員在黨的組織會議上發表自己的看法,構成犯罪嗎?

    “軍管會”認為執行不力,換了人。新換者感到壓力很大,決心這次不能再“右”了——那時普遍認為“左”比“右”好。他本意是判張志新兩年以上刑期,但就在謄抄審判意見稿時,覺得自己還可能被“軍管會”認為“右傾”,為了表示自己的堅決,他一下子把刑期改為15年。

    審判意見稿送到軍代表那里,軍代表連寫了“六個惡毒攻擊”,結論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再報遼寧省革命委員會審批。參加會議的法院方面代表一致同意判張志新死刑,但在最后,當時遼寧省最高負責人、軍區司令員陳錫聯發話:留個活口,當反面教員,不殺為好。于是,張志新被改判無期,這一“指示”讓張志新多活了幾年。

    1973年,張志新再一次也是徹底被推向死亡。11月,監獄組織“批林批孔”學習大會,在大會上講到林彪執行極右路線,這時有一個犯人站起來喊:林彪不是地主,他家里沒有土地。他喊完以后,已精神失常的張志新站起來高喊了一句涉及最高領袖的口號,當時立即有人撲過去把她押出去了。

    張志新被認定“仍頑固堅持反動立場,在勞改當中又構成重新犯罪”,于是監獄提出了死刑報告。

    1975年2月,遼寧省委常委開會討論“現行反革命犯張志新的案情報告”。我后來在檔案中,也看到了這份會議記錄。毛遠新說,判了無期徒刑,還一直相當反動,看來是死心塌地;服刑期間還那么瘋狂,還犯罪,讓她多活一天多搞一天反革命,殺了算了。張志新的死刑討論記錄大概只有60多個字,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被決定了。張志新的死刑判決公布之后,監獄里有人提出張志新“是否精神失常”的問題,但上級批示“她的假象,本質不變,仍按批示執行”。1975年4月4日,45歲的張志新在沈陽大洼刑場被槍決。




    殉道者張志新




    當年張志新能在全國激起那么大的反響,除了她本身的遭遇之外,我想,也與張志新本人散發的獨特氣質有關,讓人們對扼殺這個美好生命的時代更多了幾份悲憤與控訴。

    張志新身上有一種文藝青年的浪漫氣質。她的父親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父母親都是教育工作者。張家姐妹很小就學會彈奏樂器,在天津很有名。張志勤告訴我,大姐生前最喜歡的是波隆貝斯庫的小提琴曲《敘事曲》。

    張志新

    采訪張志新案件的過程,也是我重新認識張志新這個人的過程。她的那些言行,不是反黨反毛主席,而是發自內心地為國家為人民。她說毛主席發動無產階級文化 大 革 命推行的是一條左傾政治路線,這條路線是從1958年人民公社、大躍進年代發展過來的,至“文 革”時登峰造極,這樣下去,后果不堪設想。現在看來,她當時的那些言論體現出的政治洞察力和預見力可謂驚人——“再過去十年,有人看我們現在和黨的領袖的關系,就像我們現在看以前的人信神信鬼一樣可笑,像神話一樣不可理解”;“無論誰都不能例外,不能把個人凌駕于黨之上”;“對誰也不能搞個人崇拜”。在遼寧省實行“軍管”時,張志新就提出,軍隊不熟悉地方,“軍管”容易出事,沒想到“事”最后竟然發生在她身上。

    外界一直盛傳的張志新的婚外戀確實存在,我在20多年前寫那篇報道時,不可能提及這一點。但過了這么多年,我絲毫不覺得這有損于張志新在我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形象。張志新在抗美援朝期間報名參軍,參軍后被部隊保送到中國人民大學學俄語。與在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任團支書的曾真相戀、結婚,后來調到遼寧。性格外向、浪漫的張志新與丈夫后來關系不是很親密,“文 革”剛開始時候,張志新和曾真是分成兩派的。張志新的妹妹張志勤后來告訴我,張志新有一次從沈陽回天津探親路過北京,說起曾真,張志新還哭了一場。

    張志新與兒子和女兒的合影

    “文 革”之前,張志新看到穆青寫的焦裕祿的報道后,很感動,主動找組織坦白。所以“文 革”一開始,就有大字報攻擊她這一點,說她如何如何。但張志新很特別的一點是,她對別人的這些指責毫不放在眼里,但對她的“思想罪”,她明知最后的代價可能是死,卻仍然不愿為此放棄她所認為的“真理”。我看過案卷,她曾經在某天審訊時也承認過“錯誤”,但第二天又翻過來:我認為我應堅持我的觀點,于是有人說她不要臉。她回答:我連命都不要了,我還要臉干什么?

    因為至死不認錯,張志新最后被關押在只能容納一人、而且只能坐不能躺不能站的“小號”里。我去監獄,看過她住的那個“小號”和她戴過的腳鐐。監獄里面的人后來寫的材料說,有一次張志新把自己的衣服脫光了,監獄方面找了幾個女的進去給她穿衣服;在床上大小便、就著經血吃饅頭——現在看來,張志新那時候已經完全瘋了。獄警上報此情,上面的回答是:裝瘋賣傻!

    張志新在獄中戴過的手銬和腳鐐

    張志新的女兒林林和兒子彤彤如今都生活在美國。他們不愿讓外人知道他們的身世,兒子在檔案中“母親”一項上都寫“幼年喪母”。妹妹張志勤、丈夫曾真現在都是七旬老人,雖然都生活在北京,但彼此從不來往。對我來說,最難過的事情莫過于他們的不和。張志新平反后,不少報紙登她的家庭合影,都把曾真的頭像從一家4口中拿掉,我覺得這是不應該的。曾真也是受害者,一輩子都生活在悲劇里。

    時隔20多年,再回顧“張志新事件”,我想可以這樣說:如果遼寧沒有任仲夷,張志新還平反不了。“文 革”結束后,“文 革”的陰霾還沒散去,在這種氣氛下,遼寧省委仍為張志新平反,并追認她為烈士,可謂勇氣可嘉。




    不該被遺忘的歷史




    我當年在遼寧采訪時,張志新的案卷只有一個材料沒有允許我看,這便是張志新被槍斃后的照片。

    “彈中頭部一槍擊斃”,張志新的刑場執行記錄只有這寥寥8個字,“彈中頭部”等于是面目全非,現場肯定非常悲慘,我猜想這也是他們不讓我看案卷的真正原因吧。在槍斃張志新之前,公安部門到農村找到曾真和兩個孩子,他們表示“不要尸骨”。后來遺體也找不到了,遼寧省后來追認張志新為革命烈士的平反大會上,張志新的大女兒林林實際上拿的是一個空骨灰盒。

    當年收到的大量讀者來信中,其中兩封談到張志新遺體的下落。一封說,張志新的尸體被沈陽醫學院附屬醫院用汽車運走,放在水泥池子里,用藥水泡上,做病理解剖實用。另一封來自遼寧中醫院,信中說張志新被殺害后,尸體被拉回沈陽,“把她剖腹挖心,取得內臟”后才火化,“這是千真萬確的”。我的個人推測傾向于被用做醫學研究了。遺憾的是,張志新遺體下落這個謎至今沒揭開。

    張志新被割喉管,也成為那個時代最血淋淋的一個罪行。但我在采訪中發現,其實張志新并不是刑前第一個被割喉管的人。當時有許多犯人行刑前不是大聲呼冤,就是高呼口號,有的“反革命犯”還高呼“毛主席萬歲”,這被認為影響極壞,于是遼寧公安局有人提出了這一“創舉”,主持遼寧黨政軍全面工作的毛遠新等當權人物同意了這一“捍衛毛澤東思想”的創造性的“新生事物”。

    張志新的報道登出來之后,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兩三大麻袋的讀者來信,提的最多的一點便是“要嚴懲兇手”。對張志新的死,沒有哪一個人是具體的兇手,但很多人都在后面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是這么多人合力共同“殺”死了張志新。這樣說起來,我也是有責任的——因為當年我是新華社記者,那鋪天蓋地的“造神”文章里也有我的一份。我當時沒有張志新的覺悟,不過,真有的話,估計我也不在了。

    張志新已經離去30年了。如今,她的名字已漸漸被淡忘。但我想,她代表了這個國家曾經經歷過的一個巨大創傷,如果這段歷史被遺忘,那將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大的悲劇。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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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忠新:涂鴉在張志新身上的“五大謊言”

    近期,網絡上突然密集出現大量專題視頻片,用視覺藝術直觀展現“文革”中,張志新遭到慘無人道的折磨,其制作之精良、畫面之生動、沖擊之強烈、受眾之廣泛,格外引人注目。可無論怎么聳人聽聞地宣傳張志新那些帶“專利性”的悲慘遭遇,只要稍有常識性思維判斷能力,就會看破涂鴉在張志新身上的“五大謊言”。


    1. 張志新被“割喉”是最大的謊言。為制造和樹立張志新是為堅持真理而犧牲的革命烈士,在陳禹山領銜對張志新的宣傳中,最吸引眼球,最令人垂淚,最令人痛心,最驚世駭俗,最能引爆輿論的,就是殘忍地“割喉”。


    陳禹山在《走向永生的足跡》一文中寫到:“沒等張志新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幾個躥上來的人按倒在水泥地上,頭枕一塊磚,強行切斷了喉管。為了維持呼吸,就把一個三寸來長的小手指粗的不銹鋼管插進氣管里,再用線將連接著鋼管的金屬片縫在刀口兩邊的肉上。張志新奮力反抗,劇痛使她咬斷舌尖,血水淌滿了前胸。她脖頸上的傷口,不時地冒著帶血的氣泡,嘴里不時地嘔吐著似血似水的唾液。”“她被割開喉管,拉到大會上接受最后一次批斗。”


    對如此血淋淋的,令人驚心動魄的,令人發指的法西斯行為,連德國鬼子、日本鬼子都干不出來的,只要心里問上幾個常識性問號,就會看破其是一個彌天大謊。


    對陳禹山滿嘴跑火車的胡說,試問:由誰具體下達的執行“割喉”?通過什么渠道和方式達的執行“割喉”?具體在何時、何處實施了割喉?具體由誰實施了“割喉”?現場醫護咋配合做的“割喉”?到底有“幾個躥上來的人”?“割喉”的“不銹鋼管”從何而來?是哪“一個女管教員目睹慘狀旋即昏厥”?由誰將被“割喉”的張志新拉去批斗?由誰參加了張志新“割喉”后的“最后一次批斗”?由哪個部門提供的“割喉”材料?防止喊口號還用“割喉”.......?


    無論舉國憤慨,如何“天問”,如何要求懲辦“割喉”兇手,卻一個疑問都不回答,一個實證都拿不出來。作為一個起碼的法律常識,任何案件的審理,都必須重證據,重鐵證如山。若全部找不到實證,全部找不到出處,全憑胡說八道,怎么去認定罪行?怎么冒出的“割喉”?


    2. 張志新被“輪奸”是無恥的謊言。2012年8月13日,鳳凰衛視采訪陳禹山《張志新在獄中拒絕認罪,有人唆使男犯人數次強奸她》。2013年12月10日鳳凰臺口述歷史欄目《陳禹山憶報道張志新事件:很多事情不能說》:“張志新遭到獄警輪奸,還遭到男犯將張志新拖到廁所輪奸!”“監獄當局卻命令眾多刑事囚徒肆意輪奸張志新,并給輪奸者以獎賞……五個20歲上下的流氓惡棍來到張志新所在的號子……他們將志新推倒在地,一個個像惡狼似的撲上去,殘暴地輪奸了這位已有兩個孩子的媽媽”。連360百科張志新條目都寫到:“遼寧省的政府官員多次在獄中毆打張志新,將其頭發拔光,政府官員多次派遣男犯人對其實行強奸、輪奸。”


    對于這樣在臭名昭著的奧斯維辛集中營中,都沒出現的輪奸場面和強暴罪行,在陳禹山的筆下和嘴里,卻如臨現場般做了活靈活現的描繪。可用正常的思維,只要弱弱地問一下,這無稽之談就會被戳穿。一問:女監不關男犯,何來男犯反復實施輪奸?二問:說張志新遭到獄警輪奸,女監無男獄警何來實施輪奸?三問:“政府官員多次派遣男犯人對其實行強奸、輪奸”,誰派的?誰送過去的?送了幾次?一次送幾人?用什么方式送的?四問:監獄當局“并給輪奸者以獎賞”,怎么獎賞的?獎賞的什么?獎賞多少人?都誰去領獎了?五問:陳禹山獨家曝料的張志新遭到反復輪奸,“連經期都不放過”,這樣被輪奸的情況,由什么部門提供?由什么人提供?咋做的具體求證?誰陪同陳禹山采訪?什么時間在“張志新所在的號子”實施的輪奸?當時的號子里有幾人?有什么人見證......?


    一個人民民主專政下的監獄,被一個漏洞百出的無恥謠言,描寫得如此不堪,卻能大行其道,這不是咄咄怪事?即使“文革”罪該萬死,可用制造如此拙劣不堪的謠言去否定,是否太下作、太下流、太無恥,太無政治道德底線?


    3. 張志新背18斤背銬跑圈是惡意瞎說。陳禹山虛構在張志新的悲慘遭遇中,還濃墨重彩地落下一筆。即,他聳人聽聞地向深圳媒體“解密”:張志新因為拒絕認罪,監獄不僅將張志新“銬上18斤重的雙腳鐐,雙手銬,還叫她在露天的地里10圈10圈地跑”。一個纖弱美女,背18斤重的雙腳鐐,雙手銬,被強迫在露天地跑圈,這又是一個怎樣的駭人聽聞?這不是古今中外的監獄包括法西斯的集中營也世所罕見?這更引發了多少人對“文革”的憤恨?


    可“銬上18斤重的雙腳鐐,雙手銬”,就是一個體格壯碩的男犯,蹣跚走路都極度困難,一個弱女子如何能跑圈?還“10圈10圈地跑”,這每圈有多大?都在什么地方跑圈?又在什么時間跑圈?由誰監管要跑夠10圈不偷懶?自新中國成立以來,誰聽說過給政治犯銬過腳鐐?銬雙腳鐐雙手銬監獄有明確規定,由誰下達給張志新“銬上18斤重的雙腳鐐,雙手銬”?誰是看跑圈的目擊證人......?


    什么證言、證據都沒有,什么案卷記載都沒有,就是這樣一個拙劣的謊言,一個極力地抹黑,一個憑空地妄想,卻能被媒體廣泛傳播,還能被當秘聞解密來爆料。作為造謠者無恥,這毫無疑問,可作為一些大牌媒體做節目瘋狂轉發,僅僅就是弱智嗎?惡意傳播這樣的謠言,可有新聞操守?可有做人良知?即使對“文革”可以批判,可以指控,可用這樣的謠言,能批判“文革”嗎?不遭否定之否定嗎?


    4. 張志新常年蹲小號絕對是癔病妄想。在《張志新烈士的真實情況》《真善美人張志新!》《張志新事跡介紹》等文章,都記載了為懲罰張志新,獄方將她單獨關在一間只有一米見方,只能坐,不能躺,不能站的陰暗囚室里,除了放風以外,不準出來,揭開地板就是便池,扣上地板再坐上去反省地“蹲小號”,張志新竟然蹲了一年零七個月。


    如此慘絕人寰的迫害,令多少人唏噓不已。可所謂監獄里的“小號”,意用于處分嚴重違反監規的禁閉室。關監獄中的小號,也是有規定的,也不能隨意將犯人關到小號。那么,將張志新關到小號里一年零七個月,這是哪位監獄領導批準的?具體關押小號的地點在哪?全中國可有一米見方的小號?在全世界可有1米見方的小號?古今中外可有1米見方的小號?長寬高為1米的小號,都沒狗籠子大,地板下就是便池,怎么揭開地板?這樣的袖珍小號具體在什么位置?都關過什么人?渣滓洞、白公館里可有這樣恐怖的小號......?


    “在一米見方只能坐,不能躺”的“小號”,蹲了一年零七個月,還要帶腳鐐手銬,這在古今中外全世界的酷刑中,不是絕無僅有?而張志新能在如此“小號”蹲一年零七個月,不僅沒有癱瘓,還能在“割喉”后,英姿颯爽地走上刑場,這何止是創下人體極限的世界紀錄?不也創造了一項編造謠言的紀錄!張志新即使是動漫中的鋼鐵俠,她也做不到呀!將新中國的監獄說得這樣不堪,又到底意欲何為?


    5. 張志新“用例假血蘸饅頭吃”更是胡扯。《陳禹山:張志新,我們民族那份帶血的記憶》中說:“她曾無數次被輪奸,最后精神失常,在床上大小便、就著經血吃饅頭——現在看來,張志新那時候已經完全瘋了。獄警上報此情,上面的回答是:裝瘋賣傻!”張志新被逼瘋用例假血蘸饅頭吃,就又成了張志新標志性的一個獨有悲慘。


    令人好奇和不解的一點,陳禹山筆下所描述張志新遭遇的悲慘,什么“割喉”,帶18斤刑具跑圈、蹲一米見方小號、被“無數次輪奸”等,如何都是“專利性”、標志性、離奇性的悲慘?如何能成為過目不忘,且能口耳相接相傳的悲慘。無論看過多少法西斯監獄制造的悲慘,都沒見過“用例假血蘸饅頭吃”的場景,又偏偏在張志新身上出現。可這破天荒的奇聞能經住推敲嗎?


    試問:通常犯人每星期有一次細糧(饅頭、大米飯沒準),在嚴格的監獄式管理模式中,張志新可有機會、留有饅頭來例假時蘸經血吃?張志新蘸著經血吃饅頭,在何時?何地?何人為證?張志新若這樣做,就沒人制止嗎?陳禹山所言的張志新的悲慘遭遇,為啥全都是自談自說?無一個權威出處?對張志新能憑陳禹山寫啥就是啥嗎?若陳禹山寫啥就信啥,豈不是大傻瓜?


    結束語:涂鴉在張志新身上的謊言,遠遠不止這樣的“五色”,就如《服刑人員行為規范》:女犯一律留齊耳短發,男犯留寸發或光頭。可張志新竟被“將其頭發拔光”,又成了獨具特色的恐怖等等。


    涂鴉在張志新上的謊言,用常理、常識、常情就能看破,為什么很多人深信不疑,并得到廣泛且經久地流傳?除卻政治操作、壟斷話語權、惡意慫恿等因素之外,又該讓人思考點什么?


    100年前,法國作家古斯塔夫勒龐寫了《烏合之眾》,魯迅推崇“是他覺醒的啟蒙老師”,這本書中有句話別有意味:“在一個烏合之眾,產生最多的就是——‘傻子共振’”。一個人進到烏合之眾,“智商就嚴重降低,群體的心智水平,常常降低到個體的平均水平以下”。


    可甭管怎么說,謊言就是謊言,謊言能蒙蔽一時,絕對不能蒙蔽一世。即使是“烏合之眾”,也有覺醒之時,人民畢竟是歷史的審判者!所以,無論謊言怎么編造,怎樣“換馬甲”,也不過是“禽獸之變,徒增笑爾”。


    (作者系昆侖策特約評論員;來源:昆侖策網【原創】修訂稿,作者授權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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