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4月29日,上海龍華,36歲的林昭接到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判決:二十年有期徒刑改死刑,并且立刻執行!
她昂首闊步走出牢房,久違的陽光打在她身上,手腕上,胳臂上已經傷痕累累。
長期關在屋子里以及失血,讓她看起來纖弱蒼白。她被身后的人推搡著,踉踉蹌蹌走向刑場。
步槍瞄準她的胸膛,這個堅強了一輩子的姑娘環視四周,又將眼神投向了所有人看不到的遠方。
少傾,忽而奮力仰天吶喊:“歷史將宣告我無罪!”
子彈從槍膛中呼嘯而出,劃破溫柔的春風,釘在林昭的身上。她的生命,就這樣永遠停留在那個有些寒冷的春天。
紅樓里的"林姑娘"
林昭,原名彭令昭,1932年,她出生于溫柔的江南水鄉。
她的父親作為吳縣縣長,深受愛國熱情和進步思潮的影響,救助過不少當時受到迫害的進步青年。
而她的母親中學畢業便追隨自己的兄長參加革命。在這樣深明大義的家庭環境影響下,林昭對革命有著天然的熱情。
中學畢業后她考入了蘇南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后參與到當時的土地改革工作中。
在這里,她不再是家境優渥的林姑娘,她親眼看到那些封建社會留存至今的遺老遺少,也見識到被剝削了一輩子的佃農連棲身之所都沒有……這種深切的苦難狠狠擊中了這個年輕的女孩。
從農村回到常州后,她進入到《常州日報》開始工作,因對當時局勢入木三分的評論,她又進入常州文聯;
但對于底層民眾發自內心的同情以及“五四”星火之遺風,讓她從未停止自己學習的腳步。
1954年,她以極其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最新成立的新聞專業。
在蔡元培先生提倡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之風氣下,林昭在這里找到了靈魂的港灣。
當時的北大新聞系被稱為“遠東方面最新式而設備最完全的新聞學校。”
在這里,她接觸到許多國外的優秀文化作品。
第二年,林昭加入了北大詩社,并擔任了《北大詩刊》的編輯之后又成為學生自發舉辦的、綜合性文藝刊物《紅樓》的編委會成員;
她的內心充斥著要為底層群眾發聲的念頭,而她的才華,初露崢嶸。
凜冬將至
就像所有飽讀詩書的人一樣,林昭也有一顆敏感的心。
中國第一代導演孫瑜拍攝的《武訓傳》,1948年正式拍攝,1950年方才上映。這個跨越了兩個時代的電影一經播放便好評如潮。
但古往今來,輿論的追捧到了最后,勢必會淪為某些勢力的工具。
1951年5月《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近四萬字的《武訓歷史調查記》,全面否定了電影中表達的觀點,這也開啟了政治干涉文藝領域的先河。
而求知途中的林昭看到這樣一部電影被批判,加之當時社會對進步思潮的污名化,讓她的內心產生了極大的惶惑與不解。
她和周圍人談論此事,又在自己主編的刊物上發表進步文章,想要將自己對時局的理解付諸筆端。
可是很快,她發現周圍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懷疑,當對上她的眼睛后,那些人的目光也是猶疑不定。
校園中來來往往的不是抱著書本的年輕人,取而代之的是身著軍綠色統一制服,身前抱著一本紅色小冊子的“革命小將”。
隨后,她自己被打為右派。當看著自己的師弟師妹們帶著紅袖箍,滿臉鄙夷的從家中將自己帶走后,林昭的心碎了。
她無法忍受曾經和自己一個課堂、同個導師、甚至還曾一同探討過同一本書的同窗,如今成為戕害她的爪牙!
于是在吞服整整一瓶安眠藥后,林昭被送進了醫院。
堅硬的管子粗暴的戳進她的嘴巴,冰涼的水流撞擊她的胃壁。
林昭被這種粗暴的手法搶救過來了,但身體雖然在人間,心如墜地獄。
她被扣上了“對抗組織”“態度惡劣”的帽子,處分更加嚴重:勞動改造三年。
這讓剛烈如火的林昭怎么能咽的下這口氣!
于是她只身一人跑到團中央去問,北大自辦學以來就是秉持的是“思想自由”,如今卻以言獲罪。
當年蔡元培先生能夠以一己之力抗衡北洋軍閥政府的殘暴,如今新時代紅旗幟下,北大卻要將自己的學生送進監獄?這是什么道理?
這些話自然無法打動思維僵化的老古董,而負責當時北大新聞系的羅列看到這個瘦弱的女孩揮舞著麻桿一樣的胳臂在這里慷慨陳詞,不由動了隱側之心。
于是他頂著自身也被打成“右派”的壓力,冒險為之求情。
而當時的負責人也知道林昭在學生中的影響力,于是大手一揮,“法外開恩”的留她在新聞專業的資料室打打雜,順便接受群眾的監督改造。
在經歷過一場自殺以及長時間的迫害后,林昭的身體早已油盡燈枯。
以身殉道
1959年一個寒冷的冬夜,她正翻看著手中的書籍,嗓子不太舒服,緊接著一連串的咳嗽打斷了她難得的學習時光。
她害怕弄臟書籍,于是捂著嘴跑到一旁,等手掌從嘴巴上放下來,掌心的一抹嫣紅讓她怔楞在原地。
原來,自己已經是這般不中用了。
她預感到自己的時日無多,無論是哪個方面,于是她向監管她的組織提出請假,回到了上海。
在自己的故鄉,可能是由于水土的滋養,她的病情逐漸有了起色。
而在她養病期間,偶然結識了來自蘭州大學的顧雁、徐誠、張春元等人。
那個時候的他們正著手辦著一本民委《星火》的雜志。
而林昭的家庭在上海人脈甚廣,于是在她的幫助下,《星火》第一期成功出版,而林昭也為這本年輕的雜志寫下兩首長詩:《海鷗之歌》和《普羅米修斯受難之日》。
在這兩首詩中,她將這些年來遭受的不公,以逆風飛翔的海鷗和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為意象,酣暢淋漓的抒發著自己的見解。
可也正是由于《星火》的自由與開放,很快的,凡是與這本雜志有關聯的人紛紛被捕。
1960年10月,林昭再度入獄。這次再也沒有報刊室溫暖的爐火和書籍,她略微有起色的病情再度惡化。
這期間她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保外就醫機會,可是不久后再次入獄。她不再奢求這個世上有任何人能解救自己,她的內心一片空茫,尋不到任何寄托。
于是她再次嘗試了卻自己的生命,絕食、自殺,反復的被救,反復的尋求死亡。
這么一輪輪的折騰下來,她已經是身心俱疲。
于是林昭開始給上海市長寫信,表達自己的觀點;也給《人民日報》寫過信,反應自己的案情。但所有的信件只有去時的路,卻沒有絲毫回音。
她開始渴望表達,渴望將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聽;曾經讀過的書、書里的人、人物的形象開始在這間小小的囚室中活靈活現起來。
她一開始是在紙筆上寫,在監獄不再為她提供這些書寫工具后,她拿著黑色的發卡,在墻上寫,在地上寫;發卡斷了、墻和地面也被寫滿了,她用磨尖了的牙刷柄刺破手指,以血為墨,在床單上寫!
只有將心中的憤懣與不甘書寫出來的時候,林昭才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她用鮮血寫過這樣一首詩: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臺。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她的身體就算再破敗不堪,她的心一如當年,滿懷著憧憬與熱情來到未名湖畔的時候。
此時的林昭,已然不再奢求自由和生命。這首詩一語成讖,成為她最后的絕唱。
1968年4月26日,她收拾好牢房,將沾染鮮血的床單疊整齊,收拾好身上的傷口,然后用手梳順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淡然坐在床沿。不久后,牢房大門洞開,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中年人用死板的聲音宣讀著關于他的判決書。
林昭聽到那句“由二十年有期徒刑改判死刑,并立即執行”后,嘴角微微上揚。
她等這一刻已經足足十七年了。
等中年人離開后,她咬破剛剛結痂的手指,因為牢房陰冷,血液不流通,她的指尖幾乎擠不出一滴血;于是她轉頭咬向自己的手腕,頓時血流如注。
她蘸著自己溫熱滾燙的鮮血,寫下了《歷史將宣告我無罪》這份遺書,而后慨然赴死。
在她死后,她的遺體不知所終,留下的只有一縷青絲。
而她的父親在她最后一次被鋪入獄,就已經服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位老人也不知道,為何自己一家翹首以盼的新時代也出現了這種人害人的事情,他也不明白那些曾經被自己幫助過的人為何要反過來坑害自己的女兒。
而她的母親,在林昭死后不到兩天,便被當時執行槍決的人找上門,要求她支付五毛錢的子彈費。
一個母親,自己的女兒被槍斃,還要花錢去買這枚結束她女兒年輕生命的兇器!何等滑稽何等殘忍!
這位知書達理了一輩子的女人,被這枚殺害了她女兒的子彈擊中了胸膛。
她瘋了,她看不懂這個世界,她也不想懂這個世界。
自此,上海少了一個本該美滿幸福的家,中國少了一個敢說真話的女兒,街頭多了一個,在凄清冷雨中瘋瘋癲癲的瘋子。
林昭的母親何時離世,已不可考。
1980年,隨著那場文化浩劫的結束,國家開始徹查當年的冤假錯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在塵封的故紙堆中找到了當年林昭的自白書。
經過復查后,他們宣布林昭無罪。
總結
而她的那縷青絲,被當年與她交好的同伴,葬在蘇州靈巖山,墓碑上題詞:“自由無價,生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
這個寧折不彎的女子,以自己全身的血肉與精魂,為千萬中國青年書寫了一曲血色悲歌;她的身上,真正傳承了中國綿延千百年的“君子風骨”。
而她也是社會主義的忠實擁護者:無論當年親身感受后毅然決然投入到革命事業,還是之后纏綿病榻寫下的萬字長書,無一不彰顯著這位民族之女作為人的尊嚴。
她始終恪守自己的信仰,并不因為外界的壓力而動搖對于這份信仰的忠誠。
她的勇氣和獻身精神,足以成為吾輩之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