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 学术思想
秦晖教授思想、学术经典文章
  • 秦暉思想與觀點


    秦暉簡介:歷史學家,師從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趙儷生,早期從事農民史研究,后來都是憑興趣自費研究,從來不申請課題,所以發論文很少,但出書很多。雖然先后任教于清華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但他的很多朋友都是北大的。比如和錢理群,錢理群的老師王瑤和趙儷生是同學,錢老師也幫秦暉推過書《共同的底線》。早年研究明末農民戰爭時和顧誠走得很近,自述遺憾沒做顧誠的研究生。(《鼎革之際》)不少優秀的同時期歷史學者對秦暉評價都挺高的,如北大的閻步克(中國中古史研究的大家)曾說,好多學者是造零件的,而秦暉是有自己的一套系統的。辛德勇老師也比較推崇他,說自己只能做些細微的研究。

    備注:作者只是整理,并不代表同意秦暉先生的所有觀點

    秦暉思想的主要內容:

    整體的思想理論以周制(封建制)與秦制(儒表法里的皇權專制)之爭(小共同體與大共同體之爭)也是儒法之爭為基礎。小共同體指的是家庭,大共同體指的是國家尤指專制政體。

    在儒法之爭里,是主張西儒結合對抗法道互滲的。即自由民主和傳統道德相結合對抗上層的專制和鄉愿的犬儒哲學。

    政治理論方面:提倡限制政府權力與擴大自身福利同時進行,在負福利的狀態下,兩方面的需求是不沖突的,提出“尺蠖效應”,指政府擴權而不增加福利,減少公民福利而不減少自身權力的現象。

    農民學的著作是《田園詩與狂想曲》,指出以下現象:土地兼并現象在“關中模式”的范式下,不是嚴重的現象,農民的主要壓力來自超經濟強制例子有有權有勢的人不需要土地來壓迫,無權無勢的人把土地視為負擔。充分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前近代社會的特征是物的獨立性和人的依附性。一定程度上超出了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基礎,認為封建社會的主流是有權的人壓迫無權的人,起義也是反官府為主,鮮有反地主的。

    在清華講課時,痛批“土地自由買賣,兩極分化,導致土地兼并。封建社會存在極嚴重的土地兼并,整個封建社會和一個王朝內,土地集中程度都晚期高于早期。”這種觀點列舉了大量的數據和事例,(保加利亞土改,法國小農制,土改材料)說明土地的集中程度與自由買賣無關,而只與初始分配條件和權力關系有關

    文化論方面傾向于否定文化決定論,否定文化決定路徑選擇,認為公民在非強制條件下的選擇才有文化研究的意義。(他認為美國和瑞典是文化差距最大的,因為他們在自由的狀態下分別選擇了最多自由的和最多福利的道路

    秦漢史方面否定“皇權不下縣”的論斷,否定“治水導致集權”的理論,提出秦漢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極強,集權并非為了治水,治水任務不重的時候依然加強集權。宗族、族譜、族產的在東南沿海的普遍是晚近的事,在西北和華北雜居現象明顯。

    近代史方面:五四運動是一個分水嶺,在五四之前,學習西方與儒家思想并不矛盾,以郭嵩燾,嚴復為代表的儒家知識分子都是堅定支持學習西方的。但五四運動開始把“西化”和“反儒”結合起來了,秦暉認為原因在于由直接學習西方各國轉變為學習日本這種二手西化,而日本的西化是伴隨著打破封建家庭“小共同體”的,所以要反對儒家禮教。

    對五四進行反思,質疑李澤厚的“五四是救亡壓倒了啟蒙”的觀點。即在民族危機的壓力下,五四的主要矛頭從反對專制政體轉向反對家長干預生活,是因為民眾需要強有力的國家來應對民族危機進而削弱了對國家民主體制的要求

    建國后十七年方面區別于蘇聯的計劃經濟中國的經濟建設中政治掛帥因素明顯,非科學因素明顯,相當于“命令經濟”。從發展速度來看,城鎮化十分緩慢。在科學文化領域,相較于蘇聯的“專家治國”,中國的群眾運動式的參與使得反智色彩相對較濃

    轉軌經濟學方面:反對國企的管理層私有化(掌勺者私占大鍋飯),反對國有資產的賤賣,提出以公正的方式處理國有資產,包括發股權。

    歷史觀方面自己(這里不只是指自然人)對自己負責的歷史觀,歷史是不確定的也是無法預測的,只有自己努力改變,歷史才會向好的方面發展

    自由主義:自由是主義之母,在反專制(強制)的基礎上,其他主義才有意義。強調群己權界理論,己域要自由,公域要民主。實踐大于理論,“圣徒比神學家重要”

    國外方面

    蘇聯俄國:認為斯托雷平改革是權勢者把村社的土地變為自己私有的土地,導致民cui情緒,即從反對不公到反對私有化,重新提出列寧的“普魯士道路“與”美利堅道路之爭“之爭,指出要走農民聯合起來反對天然首長的路徑。

    列寧從初期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即要言論ziyou、到帶有民cui思想,即精英駕馭群氓模型

    日本關于明治維新的獨特見解:不僅僅是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也是由周制轉向秦制的過程。并且作出結論:“西方的前近代社會是小共同體壓制為主的社會,所以市民先與王權結合;中國社會的主要是大共同體壓制為主的,所以個人應該先和小共同體聯合對付大共同體。”

    南斯拉夫與印度民主制度使印度各邦之間逐漸形成一定的凝聚力,列寧民族主義理論上各組成部分有退出的自由,實際上在政治上不允許,導致蘇聯解體后,在政治力量不復存在,部分民族名正言順地退出有了合法性。(南斯拉夫、俄羅斯、捷克斯洛伐克三大聯邦)。

    南非官方如果不能為工人提供住宿條件,至少應該允許貧民窟的存在。受過迫害的政治領袖,在變革后擁有道德力量,可以緩解民眾的偏激行為(曼德拉)。改革后的南非各類社會問題很多,但黑人群體的權利是增加的,改革前的南非利益并未惠及底層黑人。

    東歐方面:因為和金雁老師是夫妻,所以對俄文資料和東歐的文獻了解的比較多,對于現在討論比較多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他在2003年就有文章,反對管理層收購,提倡公開透明的私有化。

    疫情方面:西方文恬武嬉,很多1920能做的舉措2020卻做不了,疫情與戰爭不同,可限制移動但不可限制言論。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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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暉:娜拉向何處去的論戰

    新文化運動時期,個性解放運動與女性解放密切相關,西方女權不經日本中介對中國的直接影響也通過易卜生等人的作品體現出來。尤其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劇作《玩偶之家》是新文化運動中引入中國的宣傳個性解放的名作,當時影響極大,直到今天,這種影響一直在持續。


    1935年上海左聯影響下的“電通公司”把該劇搬上中國銀幕,拍攝了電影《娜拉》,娜拉是劇中為追求自由個性而離家出走的女主角。當時飾演娜拉的藍蘋,就是后來在1960-70年代成為旗手的江青。

    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娜拉”現象無疑體現了中國女性擺脫“男權”,即擺脫舊式家庭,擺脫父權、夫權、家長權的解放運動開始形成第一波大潮。就在此時,新文化運動也開始出現“日式自由主義走向俄式社會主義”的轉變。魯迅提出的“娜拉出走以后怎樣”的著名問題,就是對“日本式個性解放”前景的不詳之問。

    魯迅并沒有加入共產黨,但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左翼卻同樣由學日而轉向師俄,他也正是在新文化運動末期向左翼文化運動轉化的1923年年終提出這一問的。

    實際上,在1879年易卜生出版劇本后第二年,該劇在德國演出時就遇到了對娜拉出走的排斥。在當時西方社會相對還很保守的風氣下,德國演員與經紀人認為這個“破壞家庭”的結局無法接受,迫使易卜生改寫了個娜拉抗爭后又因不舍孩子而回來的結尾。但易卜生對此痛心疾首,后來就拒絕妥協,而該劇終于以“出走”的結局成名,易卜生以后再也沒有遇到“娜拉出走以后怎樣”的問題。


    《娜拉回家》

    然而40多年后在中國,魯迅又提“娜拉出走以后怎樣”之問,卻不是出于保守。恰恰相反,他是比易卜生更激進地把娜拉拉進了一個“社會革命”的宏大敘事中。魯迅敏銳地覺得這是中國的一個嚴重問題。他認為在當時中國的條件下,出走后的娜拉多半只有兩個結局:或者在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中“墮落”,或者碰壁后遍體鱗傷“重返家庭”,即重歸傳統父權制家庭。

    在魯迅看來,這兩個結局都很不妙。魯迅認為,這是由于社會經濟不平等造成的。而這種不平等,既來自傳統父權,更來自資本主義腐朽世界的疊加。所以他明確地說:“如果經濟制度竟改革了”,那關于娜拉出走之后的擔憂就“當然完全是廢話”了。

    今天看了這段話令人感慨:時隔一個世紀,如今不少人提到保障女權的障礙時,還是講“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難道就沒有這兩者之外的障礙,甚至比這兩者更可怕的障礙嗎?

    而魯迅應該是從女權角度批判這兩個障礙的前輩了。顯然,魯迅的結論是:為了避免在資本主義市井中“墮落”和走出了“家父長制”后又被迫“回來”,出走以后的娜拉應該投身于變革經濟社會制度的事業,亦即投身于“社會革命”。

    自此以后,中國婦女問題論戰幾度爆發,似乎都是圍繞魯迅指出的“娜拉出走以后”三種前途,即在市井中“墮落”、碰壁后“回來”,和“投身社會(國家)革命”三者間展開的,交鋒的各方發表了40多篇文章。

    1930年代初,林語堂鑒于當時中國市井的庸俗和政壇的險惡,提出“我國女子最好的歸宿還是婚嫁”“女性的一切權利之中,最大的一項便是做母親。”而相比市井,他尤其厭惡當時的政壇,認為“在政治上最出風頭的女性,最是壞蛋,但她們不足以代表新女性”。結果招來一陣輿論批判。

    近十年后,正值抗戰時期,著名自由主義者儲安平當時的夫人端木露西寫了《蔚藍中的一點黯澹》,主張婦女可以回家做“賢妻良母”。她認為,“一個女子為了她自身的幸福”除了從事各種職業外,“似乎也有權利要求享受一個幸福的家庭”。“在小我的家庭里,安于治理一個家庭”也可以成為自由女性的選擇。


    《蔚藍中的一點黯淡》

    與林語堂不同的是,端木露西不僅自己是女性,而且還是一位五四新文化精神熏陶下的典型“娜拉”。作為富家美女學霸的她,當年看上了窮學生才子儲安平,不顧家庭反對,兩人“私奔”赴英留學多年。英語流利的她一直是位個性很強的職業女性,而非傳統家庭主婦。

    她雖然對市井與政壇也都不滿,但不同于林語堂的尤厭政治,她抨擊的矛頭更多地其實是針對市井:她認為當時的職場中女性多成為“皇后”、“花瓶”、“摩登女郎”,她們“生命無性格,生活無目的,生存無理想”。

    端木露西因此認為婦女運動沒有“貫徹它的全部的使命”,指出婦女運動的使命應該是女性思想意識上的獨立。沒有獨立意志,即便走出家庭自己謀生,也仍然是“‘生’之魔鬼的奴隸。”而有了獨立意志,即便在家做賢妻良母,也同樣可以“有嚴肅的人生態度,勇于負責的服務精神,將教育與生命永遠聯系在一起,從智慧中獲取更美麗更勇敢的人生觀;明了追求人生,創造人生,而不作‘生’之魔鬼的奴隸。”


    端木露西與儲安平

    因此,今日有研究者也把端木露西歸入“著名女權主義者”之列。然而在當時,她的這番話卻被罵為反對婦女解放的“新賢妻良母主義”。尤其耐人尋味的是,在對端木露西的大批判中,當年著名的五四青年、此時身在大后方的周翔宇(恩來)、鄧文淑(穎超)夫婦,都撰文參加了論戰。

    鄧首先出面抨擊端木的“婦女回家”論。但有趣的是:她的抨擊并不是從個性解放角度、而卻是從赤裸裸的國家主義角度來進行的。鄧嚴厲批評端木露西的“小家庭主義”,斥責“小家庭主義正是個人自私主義和享樂主義最好的反映。”

    盡管端木文章的主要矛頭是針對市井的“花瓶”、“摩登女郎”,而非針對鄧那樣的女革命家,但鄧并沒有為“摩登女郎”辯護,反倒指責端木與摩登女郎們一樣“個人自私”,而不愿獻身于“國家”。她在號召中國婦女擺脫家庭,“做國家的良母,民族的賢妻”之余,甚至激烈到指責端木的“小我家庭”論有漢奸之嫌:“端木先生又恰當此(抗戰)時,發表大文,……以松懈抗戰的動員,完全離開抗戰的利益,違反‘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的原則,客觀上,亦正和敵奸玩弄奴役婦女的辦法,起了應聲。”

    這頂帽子實在大得可怕!如果說林語堂批評“政治上最出風頭”的女性,鄧的反感尚可理解。端木并沒有反對女革命家,更沒有說女性不該參加抗戰,只是表示與其在庸俗的職場上做“花瓶”、“皇后”,還不如選擇做人格獨立的“賢妻良母”,這怎么就有了漢奸的嫌疑呢?端木說女性除從事各種工作外“似乎也有權利要求享受一個幸福的家庭”,她并沒有說女性只有這一個權利,女性可以“回家”也不是必須回家,這怎么就否定了婦女解放?難道鄧的意思是女性絕對沒有權利“享受一個幸福的家庭”,絕對不準“回家”?

    林語堂

    端木的可以“回家”建基于自由選擇,并沒有要女性變成家庭的工具、丈夫的工具之意——鄧文淑不是指責她奉獻自我于家庭,而是指責她“個人自私”,其實恰恰反證了這一點。但鄧文的所謂“國家至上”、“民族至上”,“國家的良母,民族的賢妻”,要求女性做“國家”的工具之意卻躍然紙上。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婦女解放?

    平心而論,在當時的戰爭氛圍下,把女性支持抗戰與婦女解放相聯系并不錯。但是抗戰對于婦女解放的意義,難道不正在于通過打破外敵的奴役而推動國人人權的進步、包括女性個人權利的進步嗎?

    五四時代的個性解放及婦女解放論者,尤其是其激進派,包括那時的魯迅和鄧文淑等人,除了號召走出家庭,他們還是當時的反對派,那時的個性解放反而有點接近無政府主義的性自由傾向,并不會提出“國家至上”、乃至不做小家庭的母、妻而要做國母族妻這類怪論。

    但是另一方面,那時的“大共同體崇拜”雖然沒有“國家崇拜”的形式,卻仍然以“人民”崇拜、“組織”崇拜和“世界革命”崇拜的形式發展著。魯迅那種娜拉出走以后要避免“墮落”與“回來”,就只有獻身于“社會革命”的說法,就隱含著個人權利不能為小共同體所犧牲,卻應該為大共同體而犧牲的推論。

    抗戰中由于國共合作,ZG一度不再以反對派自居,“人民至上”就一度與國民黨的“國家至上”口號合一,作為一種大共同體本位的女性觀,鄧的“國母族妻論”也由此應時而推出。

    但是不久國共摩擦加劇,“國家至上”再度成為國民黨要求于共產黨的口號,指責ZG不肯放棄黨派利益而服從“國家”。這時周大概覺得夫人這種附和“國家至上”的怪異提法會有副作用,于是兩年以后,周親自出馬,署名發文再批端木露西時,又以“母職”論取代了“國母族妻”論。

    周此時認為“母職”高于“妻職”,而且“婦女于盡母職的時候,少做一點其他的事業,不僅是許可的,而(且)是分工的必需。”他主張“以尊重母職,提倡母職為中心的新觀念,來代替‘賢妻良母’的舊觀念”。

    “國母族妻”論雖然暫時不提了,大共同體本位的女性觀卻并沒有消除,而且隨著江山易主,執政后的要求擺脫家庭的娜拉無條件服從“國家至上”做服從命令“公家人”的傾向,卻變得更加強烈了。

    *鄧穎超:《關于<蔚藍中一點黯澹>的批判》,《新華日報》副刊《婦女之路》第七期,1940年8月12日 

    *周恩來:《論“賢妻良母”與母職》,見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所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37-1945)》,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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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華教授秦暉的真面目


    作者:張宏杰

    秦暉老師是我最喜歡的學者,甚至可以去掉“之一”兩字。我很早以前就讀過他的一本書:《問題與主義》。這本書像一把錘子,敲碎了我頭腦中的很多“常識”與“定勢”。

     

    從這本書開始,我又陸陸續續看了秦暉的其他作品,包括他當時在報紙上發表的一些長文,我頭腦中原本的知識結構受到巨大沖擊。讀罷這些東西,秦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個頗有幾分英雄氣的人。或者說,他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孩子,只有他有足夠的清澈和“天真”說出石破天驚的話。

     

    2012年,我成了他招的第一個博士后。

     

    余雖不敏,然而非常幸運,我的幾位老師,比如正式師從的葛劍雄老師、秦暉老師以及沒有正式列入其門墻卻對我提攜有加的戴逸先生,都是第一流的人物。

     

    不過他們個性各不相同。戴逸先生是謙和的長者,清澈善良,一團春風和氣,真是所謂的“老輩典型”。葛劍雄老師不但學問淵深,處理實際問題也如庖丁解牛,總能既保持自己的原則,又能找到最好的解決角度。

     

    而秦暉老師與上兩位截然不同。

     


    從80年代“穿越”過來的人

     


    秦暉老師是一個從80年代“穿越”過來的人。為人處世、待人接物,完整地保留著80年代的習慣。

     

    朋友帶我到秦老師家拜訪,帶了一盒茶葉做“伴手禮”,這是今天的社交慣例。沒想到秦老師一見面就說:“我從不收任何禮物。”然后轉過身來對我說,“我們既然有師生合作關系,你更不要給我帶任何禮物,我們之間的關系保持得純粹一點好。”我當然只好唯唯。

     

    進了秦老師藍旗營小區的家,更是如同穿越回了過去:裝修是幾十年前的,不但風格完全落伍,而且多處已經斑駁。室內別無他物,到處都是書,從書架上溢到四處,沙發上,地板上,茶幾上,到處是高高低低的一摞摞的書。

     


    事實上,以前只是讀過秦老師的書,并不了解秦老師這個人。到北京后和朋友聊天,才知道秦暉老師和一般大學教授頗有些不同:他80年代末以來沒有申請過任何課題和項目,甚至書出得也很少。

     

    他做了近二十年的資深教授,成就眾所周知,但是安于教授中的三級,甚至很長時間里沒有資格帶博士,他也毫不在意。這些在很多人看來是值得為之呼天搶地的天大的事,對他來講,只是些懶得說的雞毛蒜皮。幾十年來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興趣做研究,毫不為其他因素所動。

     

    秦暉老師待人接物有一個特點,沒有一句客套話。紀錄片制片人夏駿和我聊起,他與秦老師以前見過,有一次開會遇到,他敘了幾句舊,秦暉老師卻一句也不接,一開口就談學術。他總結說,秦老師“只有學術思維,沒有人際思維”。

     

    我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面,他問我出站后怎么打算,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會在北京找個學術機構或者大學落腳吧。他馬上表現出緊張的神色,憂心忡忡地說:“哎呀,這可是個麻煩。”

     

    秦老師這么聊天,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


     

     蹭課學生爆滿的人氣老師

     


    做博士后,甚至讀博士,都要幫導師打工干活兒,這似乎已經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常識”。因此很多博士、博士后公然呼導師為“老板”。


     

    但是秦老師一開始就開宗明義:“我不需要你幫我做任何事。我對你只有一條要求,來聽聽我的課就可以了。畢竟師生一場,這樣你可以多一點對我的了解。”

     

    這其實不必他要求,我正求之不得。讀書和聽課不同,書寫得好,課不見得講得好,秦老師口才之雄辯卻是有名的,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在復旦讀博的時候,我就聽過一次秦老師的講座,座無虛席,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

     

    整個講座沒有一句廢話,直揭問題,深入要害,令我印象極為深刻。因此雖然住得離學校很遠,但是有整整一個學期,我一周兩次,每次坐地鐵一個多小時,去聽他講課。

     

    第一堂課,我對秦老師的一身打扮印象很深刻:一身黑衣黑褲,斜挎著一個黑挎包。雙手插兜,在講臺上隨意地走來走去。聲音很大,中氣十足。秦暉老師不是美男子,五官平常,一目已眇,但是在講臺上,他有一股帥氣。

     

    而且秦老師講課,你沒法分神。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有廢話,完全是干貨,讓你一句也舍不得漏掉。

     

    在我的學生生涯中,遇到過兩個對三尺講臺最敬重的老師,一個是復旦的姚大力老師,一個是清華的秦暉老師。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學術水平高,準備又極為認真,課程內容極度爛熟于心,思維的邏輯性強,這堂課結尾的一句,下一堂能準確地接上。無論如何旁征博引,都不離主題。

     

    但這并不是說秦老師的課講得枯燥。他在課堂上非常放松,雖然課件做得很認真,但是基本上不用看,也并不完全按照課件的順序講。隨手抻出一個話題,就可以娓娓不斷,引人入勝。也經常會逸出課程主線“信口開河”,想到哪講到哪,但是這些“離題發揮”的部分,往往都更為精彩。

     

    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發自內心地對學生對講臺尊重。

     

    賀雄飛曾寫文章回憶說,有一天,他和秦暉老師等人去拜訪李慎之先生,“談至高興處,秦先生突然說:‘我今晚七點還要給研究生上課,其時已六點了。’于是急急忙往回趕……緊急跳下車去,連招呼也來不及打,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校園里沖(清華的校園可是有幾路公共汽車的呀)。望著這個清瘦的背影,我禁不住淚眼模糊,多好的先生啊”。

     

    并不是所有老師都能做到這樣。有些老師只喜歡上討論課,主要由學生來發言,自己只是回答一下問題。有些老師講課準備毫不用心,內容混亂敷衍,聽得痛苦乏味。甚至有的老師,臨時有事取消講課,卻不提前通知,等學生都坐滿了才一個電話過來。

     

    即使是我自己,用私心去衡量,也感覺上課是一件低效率的浪費精力的事:你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去準備、去講課,其結果也不過是幾十人能夠聽到。如果寫成書,讀者是幾萬幾十萬人,效率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秦暉老師卻愿意慷慨地把他的時間和精力貢獻給講臺,因此他的課,幾乎堂堂爆滿,去得晚一點,就沒了座位。如果是小教室,過道里總是加滿了椅子,坐滿了蹭課的人。

     

    秦暉老師顯然也很享受講課,講到逸興遄飛處,有時甚至會根據內容唱上一段,唱一段現在已經不為人知的老曲子,或者一些地方的民歌。

     

    可惜他今天已經準確地“到點退休”,離開正式的三尺講臺了。我發自內心地為清華的學生感到惋惜。

     


    “天上地下無所不通”

      

    秦老師是一個“天上地下無所不通”的人。他和葛劍雄老師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吃飯時自始至終滔滔不絕,而且更關鍵的是無論聊起什么,都非常精彩。特別是在地理方面,秦暉老師的知識令人驚訝。



     

    有一次吃飯,不知怎么聊到臺灣,秦老師就開始為我們介紹臺灣地區歷代政區演變,怎么樣從三省兩省到一省,具體到每一個小島的歷史,如數家珍。

     

    其中一個同學是廣東人,做的是“大逃港”研究,秦老師又向他介紹廣東哪個鎮哪個地區逃港的人多,這個同學雖然已經看了幾年資料,對這些以前從無所知。講到秦老師的老家廣西,他聊起客家的源流、壯族民族內部的劃分、土家族的劃分,無不講得清清楚楚。

     

    后來我看過幾篇關于秦老師的回憶文章,這些與他相熟的作者無不驚訝于秦老師的地理知識。他在飯局上遇到內蒙古人給人家講內蒙古,遇到東北人給人家講東北,遇到法國人給人家講法國,遇到南非人給人家講南非,不但都能讓這些本地人本國人聽得津津有味,而且還能保證很多東西都是他們以前不知道的。

     

    當年他在蘭州大學和氣象專業的研究生住在一起,“他比那些當了多年氣象填圖員的人更加熟知中國的兩千個縣市,因此震倒了一票人”,“一次受邀去法國,還沒踏上那個他老人家一次都沒去的地方,接待人員就發現,原來他對那個地方,比自己還熟悉”。

     

    地理如此熟悉,一個是因為秦老師自幼有一個愛好,喜歡看地圖。他說他小時候三四歲還不太認字的時候就迷上了看地圖。另一個是他記憶力驚人,過目不忘。因此每每說起某個地方,他腦子里都會呈現出一幅“活地圖”。

     

    和地理方面的廣博相似,在學術上,秦老師也是一個涉獵面非常廣,“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無不研究的人。我們把他在陜西師范大學、清華大學先后開設過的課程羅列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西方近現代史思想史專題、中國古代史(秦漢史)、中國經濟史、古典商品經濟、計量史學概論、明清關中農村經濟與社會、封建社會形態學、農民社會現代化(中、西、俄之比較)、明清史、農民學與中國傳統社會、中國社會史專題……

     

    從這個課程目錄,我們就能看出,秦老師是一個把古今中外打通了的人。


    說“古”,他的一個研究重點是“周秦之變”,對先秦思想史、秦漢簡牘有非常深入的研究。

     

    說“今”,商品經濟、市場理性、國企改革、證券私有化都是他的研究對象,而且出版了多本專著。

     

    說“中外”,他多年思考的一個重點是現代化問題的中外歷史比較,長期致力于研究俄羅斯、東歐和現代南非。

     

    說“粗”,他對整個中國通史和西方思想史有自己獨特的脈絡梳理和鳥瞰式把握。

     

    說“細”,他在某些地域史(比如關中、云南等)領域,在秦漢地方治理結構方面,研究得非常細致深入。

     

    之所以能把這么多學術領域打通,是因為他有真正的學術興趣,有真正的問題意識。所以才能從根本上撥亂反正。他的“通”,是建立在“真問題”的基礎上,一旦找到了根本,很多問題都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

     



    最讓人羨慕的學者伉儷

     

    秦暉老師主觀上并沒有想要給自己罩上一個“百科全書式學者”的光環。我認為他是一路追隨著自己學術興趣,由此及彼,不知不覺間做了這樣一番知識的壯游。

     

    秦老師曾經在課堂上說:“做學問一定要有趣,我從來也不相信什么學海無涯苦作舟。另一個是要有強烈的激情,有強烈的問題意識。這樣的話讀書才是一件快樂的事。”

     

    他的女兒秦蓓蓓在《秦老爹的書事》一文中說,他好幾次因為看書看得入神,下班鈴聲沒聽到,被鎖在圖書館、資料室。他看書的范圍十分廣泛,可以說只要和知識沾邊的他都有興趣。除了歷史類,與此沾邊的考古、古文字、古生物、宗教、地理、自然、水利、兵器……他無一不感興趣。他的知識非常“雜”,“雜”到喜歡“唱國歌”,能唱出五六十個國家的國歌。


     

    明代大儒王陽明的一個傳奇是結婚當天忘了入洞房,秦暉老師雖然沒有這么夸張,也相去不遠:照結婚照的當天忘了去照相館。

     

    當時他與金雁老師約好了到上海去照一張當時流行的上色的婚紗彩照,因為他在上海圖書館看書太投入,忘了這碼事兒,害得金雁老師做好了頭、化了妝,孤坐在照相館里一直等到下班。

     

    他們成家時唯一的“資產”,是兩人合在一起的14大紙箱的書。

     


    如果你只認識秦暉老師,你肯定會擔心這樣一個簡直是生活在世界之外的人如何生存。不過如果你見到了他的夫人金雁老師,就會釋然了。

     

    秦暉、金雁兩位老師是我見過的學術界最讓人羨慕的學者伉儷,兩人都才華橫溢,更為罕見的是,金雁老師不光在學術上與秦暉老師相互交集,相互補充,在生活中她又一個是利落爽快的人,處理實際生活問題的能力應該遠強于秦老師。

     

    因此秦老師可以對很多事情不感興趣。他可以不關心房價,不考慮課題,不需要經費,不操心柴米油鹽。秦暉老師的全部時間,差不多都投入到學問上,興致勃勃、全神貫注。因此,他的生活就是學術,他的學術就是生活。

     

    他的女兒說:“秦老爹有隨手記卡片的習慣,經常是隨便抓住什么紙頭就寫下一些想法,家里的一些廢紙爛屑上可能都留有他的‘靈感’,于是他有個規定:片紙不丟!不能打掃他的桌子,誰若膽敢清理他桌上的東西,勢必迎來一頓咆哮。”

     

    這些卡片后來匯集成了《田園詩與狂想曲:關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傳統十論:本土社會的制度、文化與其變革》《十年滄桑 : 東歐諸國的經濟社會轉軌與思想變遷》《南非的啟示:曼德拉傳、從南非看中國、新南非十九年》等十幾本影響很大的著作。其實除了這些已經出版的作品,金雁老師說,秦老師還有很多“半部書”。

     

    這些半部書都是因為各種原因研究興趣轉移的結果,“至少有半部《孫可望評傳》、半部《古代社會形態學》、半部《大西軍治滇》,不知道什么時候完工,或者永遠也不會完工了”。

     

    這些成品和半成品都來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來自廣泛的閱讀和一刻不停地思考。

     


    時代潮流中的“石頭”

     


    做了一屆秦老師的博士后,我從秦老師身上領悟到的東西,不光是學問本身,還有做學問的方法。

     

    秦暉老師雖然在學術問題上經常打假,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但是在為人上,其實是非常寬和的,無論和他提到任何其他學者,他從沒有譏評之語,總是能持平地指出其長處。對于一些人的違心之語,他也能表示理解。

     

    他有一句名言:“高調再高,茍能律己,慎勿律人,高亦無害。低調再低,不逾底線,若能持守,低又何妨。”他自己正是這樣做的。

     

    他對學生的要求,也是“有經有權”。開學第一節課快下課的時候,他總要談一下他的課堂要求:“我并不要求你們必須都來聽課,你們是自由的,不來也可以。我不會因為你們不來就給你們不及格。但是,如果你不來聽課,但結束時又想得高分,這對總來聽課的同學顯然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還是會進行幾次必要的考勤。”

     

    有人認為秦老師的研究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甚至批評他有某些學術偏見。秦老師則曾這樣向我們辨析如何避免學術上的偏見和偏好:

     

    先入為主,學術偏好,對所有人來說可能都無法避免。因為一開始做學問時是一張白紙,這是純粹理想狀態,也是從來沒有的事。

     

    但是,不能避免和不想避免,是兩回事。任何人都可能有偏見,但是重要的是你能自動審視這種偏見,警惕這種偏見。

     

    與此同時,如果有學術上的自由,整體上說這種偏見也不構成問題。因為關于知識生產的過程,本來就有一種說法,叫“片面的深刻性”。只要你很深入,在這個方向上有推進,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學術領域沒有上帝,也沒有完人。好在一個正常的學術世界里,如果有偏見,自有人來糾偏。

     

    就如同在一個森林中,本來就會有喬木有灌木有小草,有猛禽也有松鼠,有所謂的“香花”也有所謂的“毒草”,自然形成一個平衡的生態系統。它們相互補充,每一個都是“偏”的,放到一起,就全了。

     

    在這個世界越來越快的流動和變化之中,我經常慶幸在人生路上遇到了像秦暉老師、葛劍雄老師、戴逸老師這樣的人。他們是時代潮流中的“石頭”,“江流石不轉”,走得遠了,回望一下他們,可以重新校正自己的經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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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暉:中國歷史上有權者自己真正相信的是“法、術、勢”,而要別人相信仁義道德


    秦暉,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退休教授

    本文節選自《法家與“秦制”》一文,原載愛思想網站

    哪個是現實的中國政治傳統?我認為那種一講“中國傳統”就歸之于儒家傳統的看法是很成問題的。事實上在帝制中國的兩千多年中,雖然也有短時期儒家吏治觀比較落實的情形,如東漢后期至南朝這一段,但從秦至清的整體看,中國吏治傳統的主流是儒表法里,即說的是儒家政治,行的是法家政治;講的是性善論,行的是性惡論;說的是四維八德,玩的是法、術、勢;紙上的倫理中心主義,行為上的權力中心主義。

    什么是“表里”?我國傳統中這種“表里”差異,是世界各文化中極為罕見的。任何文化都有“思想家的理想主義與現實生活中的實用主義”的差異,有典籍中價值觀(有人稱之為“元典精神”)與社會現實間的差異。印度文化的典籍視人生為苦,基督教典籍視人生為罪,但為脫苦贖罪而舍棄塵世快樂、投身寺廟或隱修院的也只是少數。這就是所謂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不是“表里”,是“陰陽”。但是傳統中國的“儒表法里”卻不同,它的表里間并不僅僅是思想家的原則與生活中的實用主義之差,“取法”與“僅得”之差,而根本就是兩種原則、兩種“取法”。法家并不是儒家理想原則在現實中“僅得乎中”或“風斯下矣”的結果,它本身就是一種價值體系,一種在形而上層面就與儒家截然不同的思維與行為方式。

    多數國人不會像韓非那樣把“性惡論”理解到了連父子、夫妻之間都“不可信”,都要搞“法、術、勢”的程度,但只要“僅得乎中”,也會把人性理解得十分陰暗,并進而影響到其為人行事。這與對儒家倫理的僅得乎中是完全不同的。傳統中國一直存在著法家制度文化與儒家典籍之間的明顯緊張。漢以后法家著作傳播面可能遠沒有享有“獨尊”地位的儒家著作那樣廣(但在上層權力精英中法、術、勢之書都是必讀的),然而“百代都行秦政制”,制度對人們行為方式的影響決不亞于典籍。雖然董仲舒以后儒學已多次被改造,但表里矛盾并沒有消除。在這種矛盾下,人們說的是一套,做的卻是另一套,而且兩套的差異遠不是取法與僅得的問題。

    這種狀況的第一個后果是造成傳統國人的人格分裂或雙重人格。這可以理解儒法之外的第三種傳統即道家傳統為什么如此重要。但如果不是就道言道,而是就諸家互動形成對國人行為的綜合影響而論,則道家(主要是在莊周以后的形態中)實際上是一種思想潤滑油,具有很濃的犬儒色彩。漢人司馬談把道家歸納為“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是很準確的。道家在知與行兩方面都倡導“無為”。



    無為之“雙重性”:單就“無為”而論本無所謂對錯。強者對弱者“無為”可以理解為寬容,弱者對強者“無為”就淪于茍且。權力對權利“無為”意味著自由,而權利對權力無為則意味著奴役。道家恰恰是一種主要面向弱者的“貴柔”學說,這就把無為等同于茍且了。莊周曾自比騰猿: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 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zhe4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亦即人當得勢時是有為的,所謂無為,就是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時的生存方式: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恢詭譎怪,道通為一。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止恢詭譎怪,道通為一。

    指鹿為馬之“高,實在是高!”法家指鹿為馬,儒家曰此非馬,則被坑矣;曰此馬也,則非儒矣。而莊子曰:馬亦鹿也,鹿亦馬也,所謂“萬物一齊”也。是故指鹿為鹿者,儒也;而指鹿為馬者,尤大儒也。言“大”者何?謂其超越是非之俗見,是為“真人”、“至人”也。故曰:法家儒也,儒家法也。而儒表法里者,其曠世之大儒乎!——莊周的邏輯適足以論證如此高尚的無恥。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難得糊涂、玩世不恭。道家提倡“順其自然”,以“逍遙游”的態度對待世事,“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把一切矛盾都化解為虛無,化解在莊生夢蝶、蝶夢莊生、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難得糊涂、玩世不恭的態度之中。何必“較真”?有了這種游戲人生的心態,人們就可以在“儒表”與“法里”的巨大反差之間表現得漫不經心,以無所謂、何必較真的姿態適應那種說的一套做的另一套的生存方式。我們“心安理得”也。在其他文化中這樣大的人格分裂或雙重人格恐怕要造成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甚或造成因幻滅而自殺的社會病。但在中國有了老莊的這種犬儒哲學作為儒表與法里之間的潤滑劑,人們就會心安理得。

    因此盡管儒學是一種強調入世、有為的學說,有“內圣外王”的強烈要求,但在正常情況下,面對有霸道而無王道的現實,漢以后的歷代儒者也都接受了內圣外霸的狀態。這種就制度與典籍而言是“儒表法里”,就理念與行為而言是“內圣外霸”,就總體文化而言,是儒法道三者互補的情況。構成了過去兩千年間、至少是在近代西學傳入前的常態。

    儒家,中國文化之“陽”;法家,中國文化之“陰”;道,一陰一陽之“化”。而在這樣一種三元互補結構中,儒家的地位可以說是最為尷尬的:表面上它的地位最為尊崇,無論是“儒表法里”還是“儒道互補”,都以儒為首而且非儒不可,或法或道,都只是叨陪末座而已。但實際上它作為一種價值卻又最為虛懸,它不象基督教價值觀之于傳統西方真能主宰人們的內心世界,只是受外在結構的制約才出現取法和僅得的差距。而在傳統中國,不僅外在結構一直是“百代都行秦政制”,從來只有“霸道”而不見“王道”,而且內心世界也很難說真有儒家圣賢的多少地位。千百年來多少大儒都感慨內圣難以開外王,其實真正的問題是國人的內心本無圣,何以談外王?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在傳統中多數情況下就“內圣”而言,儒的實際地位未必趕得上法、道;用明儒王夫之的話說: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



    一般地講,中國歷史上有權者自己真正相信的是“法、術、勢”,而要別人相信仁義道德,中國人不傻啊!但人們并不是傻子,那些成仁取義殉道存德的理想主義者如東林、海瑞之類人的下場有目共睹,那個通過文字游戲挑選聰明人而對道德并無分辨力的科舉制度之奧妙也人所共知,那些操守雖清卻奴性不足,只想為萬世開太平而不懂得趨炎附勢的書呆子不僅多災多難,有時還被公開批判為只知潔己沽譽而受懲戒。識時務者為俊杰。不僅精英層熟諳“難得糊涂”,大眾更長期從俗文學中接受奸臣害忠良的教育,得到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的啟蒙,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年深日久,國人越來越聰明(魯迅在“聰明人與傻子”的著名雜文中解釋的那種聰明),“糊涂”者越來越少;同時又越來越糊涂(老子“絕圣棄智”那種意義上的糊涂),價值理性越來越萎縮。

    老莊的逍遙之道、犬儒主義和所謂圓融通透的行為方式大行于世。同儒家的道德說教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價值觀念上便出現了“一管就假,一放就惡”的怪圈。專制王朝常以剝奪臣民自由而厲行法禁來維護“綱常名教”,以“罷黜百家”來“獨尊儒術”。但罷黜百家只能導致假話泛濫,厲行法禁只能培養法吏人格,而法吏人格在價值觀上只能導致犬儒化。法禁一旦松弛,人們便由申韓而老莊、逍遙地大縱其欲,從而出現禮崩樂壞、綱常掃地的局面,犬儒哲學轉化為痞子行為。早就“看透了一切”的聰明人,從“存天理滅人欲”的高調一變而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轉眼間事耳。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漢代在罷黜百家后,到東漢時形成了虛偽道德泛濫的第一個高峰,矯情造作,沽名釣譽的表演盛行于世。有守墓數十年的“至孝”卻在墓廬中納妾生子的,有受征召十余次而不就、以博清高之名,而私下走“權門請托”、“以位命賢”之路的,不一而足。當時流行的民謠有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之譏。然而到漢季大亂、禮崩樂壞,“至孝”、“有道”之風即一變而為“逍遙”至極、寡廉鮮恥的“魏晉風度”,士大夫侈談老莊,競效犬儒,以痞相尚;社會風氣腐敗到了變態的程度。裸體交際、亂倫性交見怪不怪。

    在經濟凋敝、谷帛為市、市場機制嚴重萎縮的背景下這一時期卻連續出現魯褒、成公綏等多人競作《錢神論》的怪現象,稱錢為世神寶,親愛如兄,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有錢可使鬼,而況于人乎。乃至死生無命,富貴在錢,天有所短,錢有所長……。

    人們以申韓之術待下,以老莊之道待上,以申韓之權求治,以莊周之滑處亂。在上者指鹿為馬,在下者難得糊涂。

    在中國歷史上的專制時代,盡管真正的儒家理想主義作為一種思想血脈一直不絕如縷,到現在也仍然不失其光華。但實際上就整體而言,傳統文化的主體結構與其說是儒道互補,不如說是尊儒表象下的法、道互補更確切。這應當是傳統吏治積弊的文化根源。其特征是:以追求專制權力為中心,在強權之下唱高調,說假話。強權不及之處,則痞風大盛,道德失范,幾成叢林狀態。而正如經濟上因亂而管、因死而放,遂使死亂互為因果一樣,在文化上惡欲橫流成為管的理由,假話連臺又成為放的依據,于是假與惡也就互為因果,形成怪圈。法道互補形成了我國歷史上的專制傳統。


    在當今中國輿論場,秦暉老師是非常稀缺的學者。此前,他長期在清華大學歷史系任教,2018年,于清華“退休”后,前往香港中文大學任教至今。


    在學術圈,有個說法是,“老輩看余英時,中生代看秦暉”。在大陸史學界,秦暉老師是為人稱道的人品與學養都深厚的學者。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象牙塔學究,他有坦言“主義”、直面“問題”的精神,對中國現實有極深的思考力和洞察力。


    看一下他的觀點就知道了:


    ◎當今“中西文化碰撞”的問題,不是西學還是儒學的問題,而是西儒皆滅,“秦Z”與“痞風”相繼、強 權與犬儒互補的問題;


    ◎從中國現實的“問題情境”出發,我們現在不是自由主義太多或社會民主主義太多了,而是寡頭主義與民粹主義太多了;


    ◎中國無論是左派得勢,還是右派得勢,得利的都是同一些強勢者,而吃虧的也是同一些弱勢者。左時“公權”侵奪個人領域卻無心公共服務,右時放棄公共產品卻不保護個人權利。“左派”建不起福利國家,“右派”搞不成公平市場;


    ◎道家強調無為,是權力對權利的無為,但我們的主流卻在踐行著權利對權力的無為。如果說前者是寬容,后者就淪于茍且了;如果說前者意味著自由,后者就意味著奴役。


    ……


    在當下時代,秦暉老師之所以重要,不僅僅在于他學術上罕見的淵博和極度的專注;更在于面對當下爭論不休的社會問題,他能夠以難得的清晰邏輯,為我們守護最基本的底線。



    秦暉老師學術與文字的背后,無不表明,社會少了共同底線的共識,會演變成何等的荒謬狀態。珍惜秦暉,就是珍惜我們自己。雖然他的很多觀點飽受爭議,他的一些作品,甚至受到限制。但讀過他的作品,都會遭遇一種電光火石般的沖擊。


    劉瑜老師說:秦暉先生很像是一個思想的管道工,哪里出現了認識和觀念的嚴重堵塞,他就常常“趕赴現場”,進行疏通清理。他傳奇般的知識面、記憶力和思辨力,總是能三下五除二,將一堆雜亂無序的論爭梳理得一清二楚。讀先生的書,讓我有豁然開朗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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